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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义庄内,时间仿佛凝滞。阴冷潮湿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裹挟着陈腐的霉味、若有若无的尸臭,以及那顶红轿带来的、更为诡异的淡淡血腥与异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几欲窒息的气息。几盏油灯在墙角摇曳,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那顶夺命的红轿已被小心翼翼地运至此地,停放在中央空旷处,像一座孤寂而狰狞的红色坟墓。轿帘依旧紧闭,厚重的猩红色布料仿佛吸收了此地所有的光线与生机,沉默地守护着其内隐藏的恐怖秘密,令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血色吞噬。阿箐点燃了几支特制的驱秽安神的药草香,清苦的草药气息袅袅扩散,勉强与那腐朽异味形成对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沈墨静立轿前,身形挺拔如松,神色是化不开的凝重。他抬手,阻止了老仵作准备立刻对移出尸体进行详细剖验的举动。“稍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义庄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需要先与这位“沉默的见证者”进行更深层的对话。

这一次,他手中多了一柄镶嵌在银质边框中的水晶放大镜片——这是他从一位西域商人处重金购得,平日用于观察古籍字画的细微笔触或勘验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微小物证。此刻,这来自远方的“格物”之器,对准了中土最诡谲的“鬼轿”。

“你在看什么?”阿箐按捺不住好奇,凑近过来,看着他几乎将晶莹的镜片贴到轿厢外壁那暗红色的木质纹理上,动作专注得如同朝圣。

“痕迹。”沈墨头也不抬,声音低沉而稳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永恒的真理,“任何人为的造物,只要被移动、使用,就必然会在时空之中留下独属于其自身的印记。轿夫常年抬轿,手掌反复摩擦的握持点会形成特有的包浆与磨损;长途运输,轿底、轿杆会沾染不同地域的尘土与细微磕碰;特殊环境,如潮湿、干燥、烟熏,会对木质漆面造成不同的侵蚀……甚至,制造它的工匠,其无意中留下的刀工走势、拼接手法,都是一种无声的诉说。”

他的手指隔着薄而贴合的鹿皮手套,如同最温柔的情人,轻轻拂过轿厢底部与轿杆连接的榫卯处。“轿身沉重,以铁力木制成,非壮汉不能抬。但它落地之处,焦土范围如此规则圆整,边缘清晰如刀切,说明它并非被仓促丢弃或重重砸下,而是……被极其平稳地放置于此。之后,才发生了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剧烈反应,瞬间灼焦了土地。”

阿箐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她习惯于用家传罗盘感应虚无缥缈的“气场”异动,用淬毒银针试探肉眼难见的凶险,凭借祖辈积累的学识判断精巧或恶毒的机关陷阱,却从未见过有人像最耐心的工匠研究一块木头般,如此细致、理性,甚至带着一种敬畏去“阅读”一顶被世人视为妖魔的“鬼轿”。这种方法,陌生,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你……读出什么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仿佛怕惊扰了这份专注。

“木质坚硬致密,是上了年头、生长缓慢的铁力木,价值不菲。但这表面的红漆……”沈墨用指甲在轿厢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极其小心地轻轻一刮,一层鲜红的漆皮剥落,露出了底下暗沉古朴的木色,“色泽鲜艳,质地均匀,过于‘新’了。有人在近期,特意重新为它涂刷过。为何要为一顶传说中索命的‘鬼轿’精心翻新?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是这红色本身,就是仪式的一部分?”

他移动脚步,来到紧闭的轿窗边缘,放大镜聚焦在窗棂与轿壁之间那细若发丝的缝隙。“再看这里,”他示意阿箐,“没有积尘,没有泥垢,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一顶据称频繁出现在荒郊野外、风里来雨里去的轿子,其内部隐秘处却保持如此异常的洁净,这,不合常理。说明每次‘行动’前后,都有人对它进行过彻底的清理。”

阿箐忍不住也俯身贴近,顺着镜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缝隙处干净得反常。她下意识地拿出自己那个刻满八卦方位的青铜罗盘,托在掌心,只见指针微微震颤晃动,却并非稳定地指向某个方位或轿子本身,而是显得有些紊乱、迟疑,仿佛被多种无形的力量干扰。“这里的气场是有点怪,”她喃喃道,秀眉微蹙,“驳杂不纯,有金火躁动之象,却并非阴魂厉鬼作祟时那种纯粹的‘煞气’或‘怨念’……”

沈墨瞥了她手中那不断微颤的罗盘指针一眼,未予置评,眼中却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他转而面向那扇通往最终谜底的轿门。“现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为自己鼓劲,“该看看里面了。”

他再次用那柄冰冷的铁尺,稳健而精准地挑开厚重的猩红轿帘。那名死去的商贾尸体已被初步整理,平放在轿厢外临时铺设的门板上,面色青紫,凝固着惊骇。老仵作手持简陋的工具,正准备上前。

“大人,”老仵作见到沈墨,连忙躬身汇报,声音带着惶恐,“死者体表无致命外伤,骨骼完好,唯有十指指尖有轻微灼伤痕迹,皮肉翻卷。口腔、鼻腔内壁附着有少量灰黑色灰烬。初步判断……确系惊恐过度,心神俱裂,心血逆行而亡。症状与前两案记录,一般无二。”

“吓死的?”阿箐挑眉,语气中充满怀疑,“连着三个大活人,身份各异,都被一顶轿子吓死了?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并非单纯的惊吓。”沈墨蹲下身,无视了那狰狞的死状,目光如手术刀般落在死者微微蜷曲的双手上,“你看,灼伤几乎完全集中在指尖,且深浅不一,分布不规则,边缘有撕扯痕迹。这不像是无意中触碰热源,更像是……在极度恐慌中,拼命用力抠抓某个炽热或迸发火星的物体表面时造成的。”他的目光继而移向死者面部,重点观察那双未能瞑目、空洞放大的瞳孔,以及七窍处已然发黑凝固的血痕。

“瞳孔放大至极致,固然是极恐所致,但也可能接触了某些能引起神经兴奋或幻觉的药物。七窍流血,也非单纯的心脉爆裂所能完全解释,其出血量和形态,更像是……某种剧烈的毒素,或者强烈的刺激性物质,作用于全身气血,导致毛细血管崩裂。”他转向阿箐,眼神恳切而信任,“阿箐姑娘,你既通晓医理,精研毒术,可能从这些表征中,看出更多端倪?”

阿箐闻言,也彻底收敛了平日跳脱的神色,面容一肃,上前仔细查看。她甚至不怕污秽,用一根细长的银针,极其小心地探入死者微微张开的喉间,蘸取少许凝固的血液,放在鼻下细细嗅辨。又凑近死者面庞,不顾那令人不适的气味,捕捉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常气息。

“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种常见毒药。”她肯定地说,语气专业,“没有砒霜的腥甜,没有断肠草的苦涩,也没有蛇毒的腥臊。反而……有一丝极淡的,像是硝石燃烧后混合了某种特殊香料的味道,这味道,和轿子里残留的气息同源。”她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幽深的轿厢,“关键,恐怕还藏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地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投回那顶静止的红轿。此刻,它不再是不可知的鬼物,而是一个充满致命机关的复杂谜题。

沈墨用铁尺的尾端,节奏分明地轻轻敲击轿厢内壁的不同位置,侧耳倾听那回馈的声响。“声音沉闷厚重,说明并非空心夹层……但是,”当他敲到轿厢底部与侧壁连接的一处雕花装饰下方时,回响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空洞感,“这里,木质传递声音的质感,与其他地方略有差异,内部的厚度似乎不太均匀。”

阿箐眼睛骤然一亮,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夹层?”她立刻从随身皮囊中取出几根长短不一、顶端带有细微弯钩的铜探针,沿着沈墨指示的位置,如同绣花般小心翼翼地将探针插入木质缝隙。“有阻力……里面不是实心的!确实有东西!”她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

“能打开吗?”沈墨问,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已亮得惊人。

“我试试!这种老式轿子,尤其是可能有隐秘机关的,无非是依靠精巧的卡榫或者内置的微小机括……”阿箐屏住呼吸,纤细的手指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在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木质纹理上细细摩挲,感受着那微不可察的凹凸、温差乃至极其轻微的震动。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如同在与一个隐藏的对手进行无声的博弈。片刻,她的指尖在一个形似蔓藤卷须的雕花饰物背面,感知到一个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她运起巧劲,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清脆,在此刻却无异于惊雷的机括响动,从轿壁内部传来。

轿厢内侧,一块约一尺见方的暗红色壁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露出了一个隐藏在木质肌理下的黑暗暗格。

暗格不大,内部空间被充分利用。里面放置着几样看似寻常,却让人脊背发凉的物事:一小撮颜色漆黑、质感粗糙的粉末;几片边缘不规则、已经破碎的、类似鱼鳔或动物肠衣制成的半透明薄膜;还有一小块黑黢黢、似乎曾剧烈燃烧过、表面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粘稠油膏状物质的炭块。

沈墨用一把小巧的银质镊子,极其谨慎地夹起一小撮黑色粉末,放在鼻下极其轻缓地嗅辨,又将其轻轻碾开在随身携带的白色绢布上,借助放大镜仔细观察其颗粒结构和反光特性。

“是火药,但并非纯品,其中混合了某种增强燃烧的金属粉末,以及……磷粉?”他得出结论,语气沉凝,“磷粉极易燃,暴露在空气中稍遇热量甚至摩擦便可能自燃,产生浓烟和刺眼的青白色火光。而这炭块,显然是引火之物,上面的残留物……像是某种特制的油膏,助燃并可能产生异响。”

他又用镊子小心地翻看那些柔韧的薄膜碎片:“这些……似乎是某种一次性的容器。内部曾紧密地包裹着东西。”

阿箐也拿起一片薄膜,对着油灯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其透明度与厚度,又用指尖轻轻捻了捻边缘残留的、略带粘性的触感:“里面原本装的,极可能是某种强烈刺激性的药粉,或者挥发性极强的毒油。一旦受热,薄膜承受不住内部压力便会破裂,里面的东西就会……在狭小空间内瞬间爆散开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具躺在门板上的尸体,在脑海中重构轿内可能发生的、电光火石间的恐怖情景:

受害者被诱骗或强行送入这顶封闭的轿中。行进至预定地点,轿子被平稳放下。随后,某个预设的机关被触发(可能是延时,也可能是远程操控),暗格中浸满助燃油膏的炭块被引燃,迅速点燃了旁边那堆混合了磷粉的火药。瞬间的爆燃产生剧烈的闪光、刺鼻的浓烟和恐怕不小的巨响,同时灼热的炭块碎屑和火药残渣向外溅射。紧接着,受热急速膨胀破裂的薄膜,将内含的高刺激性药物或毒油如同雾霭般猛烈喷洒出来,直扑密闭空间内唯一活人的面门!

在极度密闭、黑暗、且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遭遇如此全方位、立体式的恐怖袭击,一个普通人会如何反应?

强烈的视觉剥夺与闪光刺激、震耳欲聋的爆响、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的灼热感与未知的刺激性气味甚至毒素……这一切叠加,足以在刹那间摧毁任何人的心理防线,将其投入最深的地狱。死者下意识地用手抓挠面前这喷吐火焰、毒雾与死亡的“鬼怪”(实则是暗格开口),导致指尖严重灼伤。无法理解的剧烈身心冲击,导致气血狂乱逆冲,血管破裂,七窍溢血,最终——活活吓死!

而那轿外均匀的焦土……沈墨想起之前在地面闻到的硝石硫磺味。很可能在轿子被放置稳妥的瞬间,轿底另有巧妙机关,撒出了类似的混合粉末,并利用落地时的轻微震动或精巧的延时装置将其引燃,制造出“鬼轿降临,大地焦黑”的骇人异象!

“不是鬼怪索命,也非偶然,”沈墨缓缓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穿透迷雾的冷冽,以及看穿诡计后的沉静,“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充分利用环境与人性弱点、旨在制造恐慌与神秘的……谋杀!”

阿箐看着沈墨手中镊子上那一点点黑色的粉末,又看了看他那张在义庄摇曳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静、专注,甚至闪烁着智慧光芒的侧脸,心中第一次对这位看似“文弱”的朝廷官员,升起了难以言喻的、由衷的佩服。他不用罗盘定位鬼神,不念咒语驱邪避凶,仅凭这些细微到极致的痕迹、严丝合缝的逻辑推演与对物性的深刻理解,竟然真的一层层剥开了“鬼轿”那恐怖传说的外衣,直指其人为的核心!

“可是……”震撼过后,更大的疑云浮现,阿箐脱口问道,“动机呢?谁会费这么大周折,设计如此复杂精巧又歹毒的机关来杀人?而且看这目标,更夫、书生、商人……似乎并无特定的关联?是随机选取?还是另有深意?”

沈墨的目光投向义庄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幕后操纵者的真面目。“手法已然如此诡奇难测,其动机必然深藏,所图非小。”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这‘鬼轿’,或许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庞大阴谋显露出的冰山一角。”

他小心地将所有发现的物证——黑色粉末、薄膜碎片、残留炭块——分门别类,用特制的油纸袋仔细封装好,贴上标签。

“阿箐姑娘,”他转过身,面向她,眼神清澈而郑重,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恳请,“此案蹊跷诡谲,远超寻常,背后迷雾重重,非一人之智、一技之长可解。沈某自知才疏学浅,于江湖奇技、药物机巧所知有限。需借重姑娘之慧眼、之妙手,不知姑娘可愿助我,彻查此案,揪出真凶,还亡者一个公道,破这惑乱人心的京城诡谈?”

阿箐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坚定,想起自己离家出走时立下的“锄强扶弱、破除世间虚妄骗局”的誓言,再感受到这案件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一股豪气顿时冲散了方才的些许恐惧。她挺直了腰板,用力拍了拍胸脯,清脆的声音在义庄内回响:

“好!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本姑娘就破例帮你这一次!也让你们这些官老爷们好好瞧瞧,我们江湖人的手段,未必就比你们那套‘格物穷理’的道理差!”

科学的烛火,与江湖的奇技,在这阴森沉寂的义庄内,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汇与碰撞。

而此刻沉浸于初步突破喜悦与携手合作决心的两人,还远远未能预见,这交汇所迸发出的光芒,即将照进的,是一个远比“鬼轿”表象更深、更暗、更加波澜诡谲的恐怖旋涡。命运的丝线,已将他们牢牢缠绕,引向那未知的深渊。

(第二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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