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革命?”
廖仲恺先生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个问题,太大了。
在场所有的热血青年,心中皆是一震,开始了自己的思量。
革命是什么?
对那些穿着新式学生装的青年而言。
革命,是书本上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街头巷尾的“打倒列强,废除不平等条约”;是先生口中的“三民主义,天下为公”。
它是一个激昂的口号,一个崇高的理想。
对那名体检官和工作人员而言。
革命,是一份职责,是中山先生的命令。
是建立一个新秩序,让他们这些办事的人能挺直腰杆。
而对刚刚经历了大起大落的胡中南而言。
革命,是出路。
是打破身高不够的荒谬束缚,是让他这种泥腿子能有机会出人头地、不再哭哭啼啼任人鄙夷的唯一途径!
还有的人,认为革命就是效仿苏俄,均田分地,是砸碎旧秩序的烈火。
他们的答案,激昂,热烈,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
可……
众人思量片刻,却又不约而同地,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站在廖仲恺面前的身影上。
他们……也很想知道。
这个敢当众顶撞考官、敢言“千金买马骨”、敢为“同志”二字而力争的林征——
他心中的“革命”,又是什么?
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林征微微垂下了眼帘。
他想起了李云龙那句俺不认这个命。
他想起了父亲林满堂为了安稳日子而卑微掏出的棺材本。
他想起了胡中南那句身高不是关键的自我安慰,和报国无门的绝望泪水。
几秒钟后。
他抬起头,没有丝毫怯场。
迎着廖仲恺那双饱含期待的深邃眼眸,朗声开口。
“先生。”
“学生以为,革命,首先是流血,是牺牲。”
“更是‘试错’。”
“走错了,便是万丈深渊,便是人头滚滚。”
“但,有些事,我们必须去做,我们必须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摸索出一条可以成功的路!”
廖仲恺缓缓点头,这个答案,中正,却也在意料之中。
但林征的话,还未说完。
“牺牲、试错,都只是‘革命’的表象。”
“学生以为,‘革命’二字,最重要的是‘革’,革新、革除、革故鼎新!”
“但眼下最难解决的,却是‘命’!”
“命?”
廖仲恺眉头一挑。
“对!就是命!是命运的命,也是百姓的命!”
“我国数千年来,信奉儒家,倡导中庸。我国的百姓,更是如此!”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温良、最能忍耐的百姓!”
“哪怕遇到再大的困难,遭遇再多的不公,只要……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只要还能勉强活得下去,他们就很难,也不会去‘反抗’!”
“可若没有反抗,若天下人都‘认命’……
那‘革’之一字,又何从谈起?!”
“……”
廖仲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林征的这番话,没有谈“主义”,没有谈“理想”。
而是如同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直直地插进了华国数千年“王朝更迭”与“农民起义”的循环怪圈里!
“先生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只有真切在底层讨过生活,忍受过世间白眼,为了一日三餐而当牛做马之人……”
“才更能懂得,‘逆天改命’这四个字,究竟有多沉重!”
“革‘命’,革‘命’!”
“革的,不只是军阀的命,不只是列强的命。更是要革掉这四万万同胞,骨子里那股‘认命’的命!”
“这,才是我辈所求之‘革命’!”
“就是要让这四万万同胞,不再认命!”
死寂。
长久的死寂。
廖仲恺怔怔地看着林征,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中,此刻翻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惊与狂喜。
这个答案,已经超出了“才华”的范N-T!
这是一种……浸透了中国泥土的、最深刻的“觉悟”!
“好……”廖仲恺喃喃自语。
“好好好!”
他猛地一拍大腿,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欣赏,他彻底认可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而周围的学生们,更是如遭雷击。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古文人相轻,他们方才心中,未必没有一丝不服。
可林征的这番回答,却让他们所有人,都感到了灵魂深处的羞愧!
他们那点“打倒军阀”的口号,在这番“逆天改命”的见解面前,是何其的可笑,何其的浅薄!
原来,这才是革命!
那名去请廖仲恺的体检官,此刻更是站在人群后,暗自抹了一把冷汗。
“还好,还好……”
“还好刚刚有自知之明,没有真的同此人硬顶,否则,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这时。
他忽然又在想——
这些日子,黄埔上下,都说那个叫蒋先云的才华卓绝,出尽了风头……
可若他……与眼前这个林征相比……
究竟,哪个更优秀?
就在体检官心思百转之际,廖仲恺那带着浓浓欣赏的笑声,打破了沉思。
“好!好一个‘逆天改命’!”
他亲切地拍了拍林征的肩膀,那姿态,不像是对一个晚辈,更像是对一个寻觅已久的知己。
“你,很好!”
廖仲恺转头对身后的文书道:“记下来。这位林征同志,还有这位胡中南同志,特批通过,给予入学考试资格!”
他特意在“考试”二字上加重了读音。
黄埔,有黄埔的规矩。
他可以欣赏,可以破格,但该走的流程,依旧要走。
“是!廖先生!”文书连忙应下。
处理完“公事”,廖仲恺的目光再次回到林征身上,方才的威严与欣赏,此刻化作了长辈般的温和与关切。
“林征,你刚到广州?”
“是,先生。今日刚下火车。”林征恭敬回答。
“哦?”
廖仲恺眉头微动,“那……可有落脚的地方?身上的盘缠,可还够用?”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林征一愣。
他还未回答,廖仲恺便继续说道:“我见你孤身一人,想来在广州也无亲无故。若不嫌弃,不如先去我家中暂住几日?安心备考。”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那体检官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廖先生……竟然主动邀请一个素未谋面的学生,去他家中暂住?!
这是何等的看重!
胡中南更是羡慕地看着林征,这简直是一步登天的机缘!
林征的心中,也瞬间涌起一股暖流。
他终于明白,为何后世提及此人,皆称其为黄埔慈母。
这份对晚辈的关怀,不掺杂任何政治作秀,是发自肺腑的爱才与体恤。
然,林征微微躬身,委婉地拒绝了。
“多谢廖先生厚爱!”
“学生来时,已备足了盘缠。方才在路上,也已寻好了落脚的客栈。就不去叨扰先生清誉了。”
黄埔水深,他没有绝对自信把握的住!
故而,不想在开局,就打上廖仲恺门生的标签,他必须保持最低限度的独立。
“哦?这样啊……”
廖仲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他能看出林征眼中的独立与自持,而这风骨,让他更加欣赏。
“也好,既如此,你便安心备考。”
廖仲恺点点头,不再强求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递给林征。
“这是考试的时间和地点。三日后,莫要迟到了。”
“是!”林征郑重接过。
“我等你的好消息。”
廖仲恺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尽是期许。
说罢,不再停留,背着手,向内院走去。
林征则领着在场的学生,对着他那清瘦的背影,齐齐地鞠了一躬。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