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第二章
5
刘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整个人都懵了。
“什……什么？”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姜局的……女儿？”
“是啊！”秘书急得直跺脚，“我们刚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人呢？人救出来没有？”
刘峰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旁边那栋楼的阳台。
那个叫王曼妮的网红，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气氛不对，早就停止了直播，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姜局的外甥女……姜局的女儿……
他终于明白，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而且，是能要他命的马腿。
姜局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一把抓住刘峰的衣领，双眼赤红。
“我女儿呢！我外孙呢！你他妈把他们怎么样了！”
他绝望的嘶吼。
“我……我……”刘峰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不完整，“人……还在里面……”
“还在里面？！”姜局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他妈的来了多久了！为什么人还在里面！”
“我们……”刘峰下意识地想辩解，可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他能说什么？
说为了让你外甥女直播，我故意压着没救？
说我为了报复我手下的兵，故意关了水阀？
他不敢说。
就在这时，我开口了。
“报告姜局。”
我站直身体，尽管手上还戴着手铐，腰背却挺得笔直。
“我们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单位，至今已超过二十五分钟。”
姜局的目光转向我，他注意到了我脸上的伤和手上的铐子，眉头紧紧皱起。
“你是？”
“消防支队三大队二中队战斗员，陈言。”
“为什么不救人？为什么把你铐起来？”姜局的声音冰冷。
我看了刘峰一眼。
他正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因为刘峰队长说，要等您外甥女王曼妮小姐的直播镜头找好角度，才能开始救援。”
“他还说，为了不让浓烟影响直播画面，下令关闭了主水阀。”
我的话音刚落，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刘峰。
姜局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
他身后的秘书赶紧扶住了他。
“你……你说的是真的？”姜局咬牙道。
“现场所有队员，都可以作证。”我平静地说。
姜局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消防员。
之前那些低着头的队员，此刻都默默地抬起了头，眼神里有愧疚，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李哥第一个站了出来。
“报告姜局，陈言说的，句句属实。”
“我们也可以作证！”
“刘峰为了给网红直播让路，延误救援，还殴打陈言！”
一时间，群情激奋。
刘峰的脸，瞬间变成了死灰色。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姜局！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一时糊涂啊！”
他抱着姜局的腿，涕泗横流。
“我不知道里面是您女儿啊！我要是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姜局一脚把他踹开。
“你的意思是，如果里面不是我女儿，是普通老百姓，你就可以草菅人命了？！”
姜局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立刻停职！给我往死里查！”
6
刘峰被拖走了。
姜局走到我面前，亲手打开了我的手铐。
“好样的，小同志。”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眶却是红的。
“对不起。”
他说。
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对我这样一个普通消防员说对不起。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吸了吸鼻子，指着火场，“姜局，我请求立即带队进入火场！”
尽管希望渺茫，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不能放弃。
我重新戴上头盔，拿过李哥递来的破拆工具。
“一组跟我进！二组三组，继续外围灭火！控制火势蔓延！”
“是！”
震天的吼声中，我带着一支突击小队，冲进了那栋如同地狱般的大楼。
楼道里全是刺鼻的浓烟和灼人的热浪。
我们顶着水枪的掩护，艰难地向28楼推进。
每上一层，温度就升高一分，危险也增加一分。
墙壁被烧得滚烫，天花板不时有燃烧的碎块掉落。
终于，我们到达了28楼。
2801的防盗门已经被烧得严重变形。
“破门！”
我大吼一声，和另一名队员一起，用液压钳和撬棍，暴力破拆。
“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一股夹杂着火星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我们掀翻。
屋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所有的家具都在燃烧，客厅中央的吊灯烧断了电线，摇摇欲坠。
“姜雪！”
我扯着嗓子大喊。
没有回应。
“分头找！注意安全！”
我们几个人散开，在烈火中艰难地搜索着卧室和卫生间。
我在主卧的门口，被一具烧焦的柜子挡住了去路。
我用尽全力将柜子推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传来。
我看到了。
在已经烧塌的床边，蜷缩着两个人影。
一个大人，紧紧地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身上还保持着最后的姿势，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挡住了大部分的火焰和坠落物。
是姜雪和她的孩子。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手里的撬棍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跪倒在地，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
我来晚了。
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他们带出火场的。
当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已经僵硬的身体，走出单元门时，外面已经恢复了秩序。
火势被基本控制住。
救护车和警车闪烁着灯光。
姜局等在外面。
看到我怀里的孩子，姜雪的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当场晕了过去。
姜局站在那里，这个在官场上雷厉风行的男人，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把孩子交给了医护人员。
然后，另一具盖着白布的担架，从我身边抬过。
我知道，那是姜雪。
我看着那块白布，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恨她，怨她。
可这一刻，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无尽的悲哀。
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因为一个人的私欲和愚蠢，彻底毁灭了。
这场火灾的后续处理，持续了很长时间。
刘峰被正式批捕，等待他的是法律的严惩。
他的罪行，在那个网红王曼妮的直播录像下，铁证如山。
王曼妮也因为妨碍公共安全，被行政拘留，她的网红生涯也彻底终结。
整个消防系统进行了一次大整顿，一批和刘峰一样尸位素餐的干部被撤换。
而我，因为在火灾中的表现，以及不畏强权揭发刘峰的行为，被破格提拔。
表彰大会上，姜局亲自为我颁发了一等功奖章。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言，谢谢你。”他说，“谢谢你守住了这身衣服的底线。”
我看着手里的奖章，却感觉无比沉重。
我守住了底线，却没能守住他们的生命。
这枚奖章，是用三条人命换来的。
我宁愿不要。
会后，姜局单独留下了我。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新城区消防大队大队长的任命书。”
“你还年轻，但你有担当，有能力。这个位置，你坐得住。”
这是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却摇了摇头。
“姜局，对不起，我想申请调离。”
姜局很意外。
“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里？”
“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轻声说。
“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这个城市，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
有我和姜雪的过去，有那场无法磨灭的大火。
我怕我留在这里，会永远活在那个夜晚的阴影里。
姜局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你去哪里，我都会安排好。但是，陈言，你要记住。”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你为什么穿上这身衣服。”
8
我最终被调到了邻省的一个小城市。
这里山清水秀，节奏很慢。
我成了一名普通的基层消防站站长。
手下带着十几个年轻的兵。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训练，出警，演习。
我用疯狂的忙碌来麻痹自己，不让自己有时间去回想过去。
队里的兵都觉得我太严厉，不近人情，私下里叫我“冷面阎王”。
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对他们严厉一分，他们在火场里生还的希望就多一分。
我再也不想经历一次那样的无能为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两年。
直到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李哥打来的。
他现在已经是我们原来那个中队的中队长了。
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犹豫。
“陈言，你……还好吗？”
“挺好的。”我淡淡地说。
“那就好……那个，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刘峰，前两天在监狱里，没了。”
我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
“听说是跟人打架，被捅了。”李哥叹了口气，“他那个人，到哪都不安生。在里面也得罪了不少人。”
“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我挂了电话。
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感。
刘峰的死，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他毁了别人的人生，也毁了自己的人生。
这确实是报应。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
我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
照片上，是二十出头的我和姜雪。
我们在大学的操场上，笑得没心没肺。
那时候的天很蓝，阳光很好。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那样笑下去。
我看着照片，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这是那场大火之后，我第一次哭。
我为她哭，也为我自己哭。
为我们那段回不去的青春。
为那场无情的大火。
也为那些被命运捉弄的人生。
9
又过了一年。
我的工作和生活依然按部就班。
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平静。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消防站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姜局。
他比三年前更老了，头发全白了，但精神还算矍铄。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秘书，也没有司机。
我把他请到我的办公室，给他泡了杯茶。
“姜局，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他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顺便，给你带了个人来。”
他说着，朝门外招了招手。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但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陈站长，你好。”他朝我伸出手。
我站起身，和他握了握。
他的手心全是汗。
“坐吧。”
我们三个人，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姜局打破了僵局。
“陈言，我们这次来，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也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有些不解。
“王昊他……三年前，对你有误会。”姜局叹了口气，“火灾之后，他一直很偏激，觉得是你……是你因为和姜雪的过去，故意……”
我明白了。
我看着王昊。
他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那时候……疯了。我不该那么想你。”
“后来，我看了完整的调查报告，看了所有人的证词，我才知道，你才是那个……真正想救他们的人。”
“我为我当初的混蛋想法，向你道歉。”
他说着，站起身，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有去扶他。
我受得起这一躬。
“都过去了。”我平静地说。
“不，没有过去。”王昊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这三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我能早点发现家里的电器线路有问题，如果那天，我没有出差……”
“如果那天，你们能早到十分钟……”
他的声音哽咽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他擦了擦眼睛，“我只是……放不下。”
“我今天来，除了道歉，还有一件事。”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一点心意。”他说，“我知道你不会要。但这是我们家欠你的。”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封信。
信是姜局写的。
信里说，他快要退休了，这笔钱，是他和儿子的一点积蓄，希望我能收下，算是对我的补偿。
他还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把我调回省城，给我安排更好的位置。
我把信和卡，推了回去。
“姜局，王先生，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不能要。”
“我救人，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职位。”
“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
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
“如果你们真的觉得亏欠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姜局立刻说道。
“多关注一下基层的消防安全，多给基层的消防员一些保障。”
“不要再让刘峰那样的悲剧，重演。”
姜局和王昊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良久，姜局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但有些东西，似乎又不一样了。
我心里的那个结，被解开了一点。
一年后，我听说省里出台了一系列新的消防安全法规，大大加强了对高层建筑的消防监管。
同时，也提高了基层消防员的待遇和保障。
我知道，这是姜局在兑现他的承诺。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警铃突然大作。
城郊的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火光冲天。
我带着我的兵，第一时间冲向了现场。
在熊熊烈火面前，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抬头，看向被浓烟染黑的天空。
我知道，有些伤痕永远不会消失。
但有些东西，比伤痕更重要。
比如责任，比如守护。
我戴上头盔，拿起水枪，冲进了那片火海。
天空很蓝，云很白。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