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刘汉云忽被一阵呛人焦糊气憋醒,睁眼时但见眼前通红一片,浓烟裹着火星扑面而来,木梁已发出”噼啪”脆响,竟是走水了!
他心头一紧,不及细想便翻滚下床,喉头一阵剧痒,咳着摸向门扉。这木屋乃临时搭建,只粗粗钉了些木板防野兽小偷,四面墙壁光秃,唯后窗留了道窄缝,莫说成人,便是孩童也难钻出,眼下唯有破门一条生路。刘汉云早年在军中见惯营寨失火惨状,知晓火势蔓延之快,此刻耽搁片刻,便可能葬身火海。
黑暗中,他指尖触到床上手弩——此弩乃汉军良工所造,箭镞淬了见血封喉的鸩毒,是他行走江湖的护身利器。他反手将弩塞进裤腰,又摸过案上一壶水,拔开塞子便往头上、身上浇去,粗布衣衫吸饱了水,虽沉重却能暂阻火势。做好防备,他深吸一口气,丹田提力,肩头猛撞向木门。
“哐当”一声,木门应声而裂,火星如雨点般落在他湿衣上,滋滋作响。刚冲出门,脸上、脖颈便传来针扎似的刺痛,他忙抬臂护住头脸,只觉手臂上先是一阵灼热,随即痛感钻肌入肉,原是衣袖已被火星引燃。四周火焰升腾,热浪逼人,仿佛要将人烤化,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半截天花板轰然坠落,火星四溅,木屋已是一片火海。
此前种种,皆是求生本能反应,刘汉云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拼命逃出生天。可当他踉跄着站稳,目光扫过院子,却如遭雷击,瞬间清醒过来——王萍与卫鸿二人衣衫焦黑,头发散乱,正相互搀扶着站在院中,脸上不见泪痕,唯有劫后余生的惨白;王云虎手提水桶,正往自己头上浇水,见他冲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
“好你个汉云兄!”王云虎大步上前,声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某正预备冲进去救你,你倒自己出来了!”
刘汉云喉间发出一声痛苦呻吟,他回头望向熊熊燃烧的木屋,火光映得他双眼通红,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嘶吼一声:”溪柔!蒋溪柔还在里面!”话音未落,他便转身要冲回火场。
王云虎见状大惊,忙伸手拽住他:”万万不可!木屋已烧得塌了大半,此刻进去便是送死!”
“放手!”刘汉云怒目圆睁,手臂猛地一甩,竟将王云虎震得后退两步。他自幼习武,早年在边关与匈奴厮杀,一身蛮力远胜常人,此刻情急之下,更是力大无穷。王萍见状,忙高声喊道:”刘兄弟,莫要冲动!溪柔姑娘……她怕是已不在了!”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刘汉云头上,却未能浇灭他救人念头。他正要再次冲去,王云虎已扑上前来,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膝盖顶住他的脖颈,将他按倒在地。王云虎知晓刘汉云性情刚烈,此刻若不硬拦,他定要葬身火海,是以拼尽全身力气,咬牙道:”汉云兄,你清醒些!便是你冲进去,也救不出人了!莫要白白赔上自己性命!”
刘汉云挣扎着,怒骂着,却始终挣不脱王云虎束缚。就在此时,又是”轰隆”一声,木屋主梁彻底垮塌,火焰窜得更高,映得半边夜空通红。刘汉云望着那片火海,眼中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绝望,身体也随之软了下来。王云虎见他不再挣扎,稍稍松了些力气,却仍不敢完全放开,怕他再起轻生之念。
二人在地上僵坐许久,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火势渐弱,只剩下一堆烧焦木炭还在冒着青烟。王云虎轻轻碰了碰刘汉云胳膊,声音低沉:”走罢,去河边洗洗,你身上的伤再不处理,怕是要化脓。”
刘汉云闻言,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臂,衣衫早已烧破,皮肤上满是水泡和焦痕,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想起蒋溪柔那一身细腻肌肤——此刻若被烈火焚烧,该是何等痛苦?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甩开王云虎搀扶的手,独自朝着不远处溪流走去。
王云虎望着他孤寂背影,心中叹息,却也不再强求。他与刘汉云相识数年,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想来那蒋溪柔在他心中,分量极重。
此时,卫鸿突然指向马厩,脸色骤变:”云虎兄弟,快看!火星要烧到马厩了!”
众人望去,只见马厩旁的干草已被火星引燃,马厩里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咴咴”嘶鸣,焦躁地在马厩里打转。卫鸿面色沉重:”快,我们去把马赶到围场,若是马厩也烧了,咱们可就真成了无脚的鸟儿,寸步难行了!”
说罢,卫鸿率先冲向马厩。王萍站在原地,望着化为灰烬的木屋,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这木屋虽简陋,却是他们连年奔波后的安身之所,如今一朝焚毁,前路茫茫,怎能不让人悲戚?
王云虎追上卫鸿,一边解开马缰绳,一边问道:”那蒋溪柔究竟是何许人?竟让刘兄弟如此不顾性命?”
卫鸿手上一顿,叹了口气:”她是刘兄弟从宜禾城带来的,据说……是当地蒋家的小姐。刘兄弟一路对她照料有加,想来是动了真情。”
王云虎闻言,目瞪口呆。他虽知晓刘汉云曾在宜禾城待过一段时日,却不知他竟带了位女子同行。二人不再多言,只顾着安抚受惊的马匹。马厩里的马大多是寻常驽马,此刻受了惊吓,更是难以驯服,唯有刘汉云的那匹大黑马——通体黝黑,日行千里——尚算镇定,乖乖地跟着王云虎走出马厩。其余马匹则需二人又拉又推,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将它们全部赶到围场。二人累得满头大汗,身上也添了不少新伤,皆是鼻青脸肿。
卫鸿站在马厩门前,望着围场里仍在打转的马匹,眉头紧锁。若是这些马一直焦躁不安,怕是会相互踩踏受伤。他正思索着对策,目光扫过马厩,突然怔住:”不对,那蒋姑娘的马呢?”
王云虎闻言,也探头往马厩里望去:”什么马?”
“蒋溪柔的那匹’乌云’,还有她的马鞍,都不见了!”卫鸿说着,快步走进马厩,借着晨光仔细搜寻。马厩里空荡荡的,除了几根散落的干草,再无他物——蒋溪柔的马和马鞍,竟真的消失了。
与此同时,刘汉云已走到溪边。他褪去烧得破烂的衣衫,赤着上身踏入水中。溪水冰凉刺骨,与身上灼痛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却也暗自庆幸——这肉体的痛苦,能稍稍缓解他心中的剧痛。他闭上眼,脑海中不断浮现蒋溪柔的身影:她初遇时的娇羞,骑马时的灵动,与他闲聊时的笑语……一幕幕,皆如昨日。
“蒋溪柔,你若泉下有知,莫要怪某……”他喃喃自语,心中满是悔恨。若不是他当初在宜禾城见她貌美,执意设计她同行,她此刻应还在城中过着安稳日子,怎会葬身火海?这已是他第二次因自己的选择害死女子,他何德何能,竟让两位女子为他殒命?
溪水的寒意渐渐渗入骨髓,刘汉云牙齿开始打颤,他才缓缓走上岸。清晨的冷风吹在他赤裸的胸膛和滴水的裤子上,让他更觉寒冷。他裹紧身上残存的破布,正准备返回木屋遗址,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林间空地——月光虽已淡去,却仍能看见空地另一侧的树丛中,闪着一点金属的光泽。
刘汉云心中一动,瞬间忘却了身上的伤痛。他屏住呼吸,猫着腰潜入林间,借着树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那金属光泽忽明忽暗,似是有人手持兵器,在暗中窥视。他握紧腰间的手弩,心中暗忖:此人是谁?为何在此处隔岸观火?莫非这场火灾,并非意外?
初起的阳光,泼洒在西陲荒野的枯草地上,将两道人影拉得老长。刘汉云左臂衣袖空荡荡的,想是先前拼斗时受了重创,此刻却单手拖着个汉子。那汉子被拖得衣衫褴褛,沾满尘土草屑,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骂着,时而咒天骂地,时而威胁要将刘汉云剥皮拆骨,手脚不停挣扎,活似条被擒住的疯犬。
刘汉云却似浑然不觉,面上不见半分波澜,只脚下步伐未停,不多时便将那汉子拖到木屋前的空地。那木屋正燃着熊熊烈火,火光冲天,映得周遭空气都燥热起来,木柴噼啪作响,梁柱坍塌之声不绝于耳,浓烟直冲云霄,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灰黑色。
刘汉云手腕微沉,臂上发力,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那汉子已被重重摔在地上,正落在王云虎脚边。王云虎本自凝望火势,眉头紧锁,忽觉脚边多了个人影,伴着一声痛呼,不由低头望去,脱口问道:“甚么鬼?”
待看清地上汉子面容,王云虎眉头皱得更紧。只见那人鼻青脸肿,鼻梁高高肿起,显是被人打断,嘴角挂着血丝,身上伤痕累累,青紫瘀痕与渗血伤口交错,衣衫破损处露出层层叠叠的新旧伤痕。观其模样,倒似被人往死里揍了一顿,若非尚有气息,几与尸首无异。王云虎心中暗忖:“汉云兄此番动了真怒,竟将人伤至这般田地,莫非这汉子就是这放火贼人?”
这时,一旁的卫鸿缓步上前,目光扫过地上汉子,随即转向不远处的王萍。见有火星随风飘向王萍,忙伸手将她揽近身旁,低声道:“小心火星。”王萍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汉子身上,俯身细看片刻,眼中忽现讶色,轻声道:“这人……吾认得,前日还在店中用饭,饮过吾沏的茶。”
刘汉云本自盯着地上汉子,听得此言,身子猛地一震,面上冷漠霎时化为惊愕,继而转为深深愧疚,只觉心口如压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喃喃自语道:“是了,是他……他是肖明城的同伙,便是昨日被吾逼走的肖明城!某怎会认不出来……”想到若非放过肖明城,也不至连累萍姐,只觉得罪孽深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
地上汉子被摔得七荤八素,好容易缓过劲来,听得刘汉云提及肖明城,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恐惧哀恳,声音发颤道:“某劝过他莫做这等事的!当真劝过!某说此事太过凶险,必生祸端,可他偏是不听……”
刘汉云听他犹在为肖明城开脱,心中怒火复燃,先前愧疚尽消。抬脚用靴头狠狠踹去,那汉子痛呼一声,蜷缩更紧。刘汉云俯下身来,目光如刀,语带杀意道:“休要啰嗦!只说肖明城那厮现在何处?”
汉子被刘汉云目光吓得浑身发抖,几乎泣下:“不能说……若说了,肖明城定会杀某灭口,他心狠手辣,甚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杀你?”刘汉云冷笑一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你倒先担心自家性命!告诉你,肖明城活不过今日,必死在吾手中,轮不到他来动手!你若现在说了,尚可留个全尸;若是不说,某有的是手段叫你生不如死!”
王云虎见刘汉云情绪激荡,恐他做出不智之事,忙上前一步,伸手搭住刘汉云未伤的右臂,轻拍劝道:“汉云兄且冷静,莫要冲动。有件事尚未相告,那姑娘并未身亡。”
刘汉云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当场,眨了眨眼,满面难以置信。缓缓转头望向已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木屋,哑声道:“她死了……这般大火,怎可能活……”
“某已勘查过,”王云虎温言解释,“那姑娘在火起前便骑马出去了,坐骑鞍鞯皆不见踪影,屋周亦未见尸首,想是已安全离去。”
刘汉云默然咀嚼这番话语,心中杀意稍减,但对肖明城的恨意丝毫未消。沉默片刻,忽迈开步伐,自王云虎与卫鸿身旁踱过,朝不远处拴着的马匹行去,边走边切齿道:“纵使蒋姑娘无恙,肖明城这笔账也不能轻饶!吾这就去寻他,定要取他性命,为受害之人报仇!”
王云虎看了看地上缩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汉子,又望望刘汉云决绝背影,心下暗叹,知劝他不住。对卫鸿使个眼色,示意他看顾王萍与地上汉子,随即迈步跟上刘汉云。晨光熹微中,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只余燃烧的木屋、颤抖的汉子,以及满地黄沙与无尽的江湖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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