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微亮,敦煌军营的帐外还凝着一层薄霜,蒋溪柔便听得“笃笃”敲门声。开门见是吴眀,他肩上搭着马鞍,手里托着个粗陶盘,盘里是两个麦饼、一碗热粥,气息尚温:“某的马已上鞍,姑娘的‘乌云’也在马厩候着了。”
蒋溪柔接过食盘,三两口便将粥饼吃尽,随吴眀往马厩去。道旁枯草上的霜花被脚步踏碎,簌簌作响。吴眀忽然道:“王队正巡边还没回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风大,不见半分担忧。蒋溪柔本就不是安分性子,离了汉军帐幕,心下更是雀跃,脚步渐快,不多时便把吴眀甩在身后。她回头望,见吴眀正挠着头追赶,忍不住笑道:“吴兄这脚程,怕是连草原上的母羊都追不上。”吴眀也笑,只说她年轻气盛,不知稳当。
两人策马回城时,日头已爬上山头。蒋溪柔与吴眀并辔而行,听他讲营中趣事——说张校尉酒后跟马较劲,被马掀进泥坑,引得全营哄笑;说李队正采了野花想送心上人,却被风吹走了花瓣,只剩光秃秃的花茎。寻常事经他一说,竟鲜活如在眼前。蒋溪柔听得入神,只觉这晨光里的营寨,倒比匈奴王庭多了几分烟火气。
可待吴眀领了任务离去,营中便只剩蒋溪柔一人。她坐在帐前石阶上,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忽觉空虚漫上心头。她想不起家乡的模样,只记得母亲离世时的哭声;想不起汉人村落的炊烟,只记得匈奴帐中刺鼻的羊膻。她喃喃自语:“吾不属于这里,可又该往哪里去?”
夜幕降临时,这份茫然更甚。蒋溪柔正欲熄灯,忽听得帐外传来重物撞门声,力道之大,似要将门撞裂。她忙起身开门,见王云虎立在门外,一身征尘,甲胄上还沾着枯草,脸上胡茬杂乱,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他不待蒋溪柔开口,便大步迈进门,靴底蹭得地面沙沙响,竟无半分客气,连甲上灰尘簌簌掉落,也浑不在意。
“吴司马说你专程来寻刘汉云?”王云虎的声音粗哑,目光如刀,直直逼向蒋溪柔,“你竟有这般胆子?”蒋溪柔心头一紧,强自镇定道:“你认得吾?”王云虎忽然大笑,笑声里却无暖意:“吴司马形容得清楚——说你是个不怕天不怕地的俏姑娘,能让男人丢了魂,忘了差事,甚至甘为你赴死。”他上前一步,蒋溪柔只觉一股寒气袭来,那寒气不是来自夜凉,而是来自他眼中的审视。
蒋溪柔退后半步,将敌意藏在袖中,冷冷打量他。这王云虎生得魁梧,比刘汉云矮些,却更壮实,脸上虽有胡茬,眉眼间倒也算周正,只是那双眼睛太利,仿佛能看穿人心。“王队正,”她缓缓开口,“吾当你是随和之人,看来是吾错了。”
王云虎却不理会她的讥讽,自顾自道:“刘汉云没提过你的长相,可吾总想着,能让他冒死想从火窟里救出来的女子,定有倾国之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蒋溪柔的脸,“可惜,你没吾想的那般美。”
蒋溪柔眸中闪过怒意,却压着性子道:“吾来寻刘汉云,是私事,与王队正无关。”
“你既指名找他,也该知道吾与他的交情。”王云虎上前一步,声音沉了几分,“你为何不回匈奴去?留在这营中,只会给刘汉云惹麻烦。”
“刘汉云的私事,何时轮得到旁人置喙?”蒋溪柔的火气也上来了,“我弟弟蒋泽林被关在酒泉郡大牢,我来求他帮忙,碍着谁了?”
王云虎眯起眼,语气里带了警告:“你若不听劝,将来必定后悔。”
蒋溪柔冷笑一声,别过脸去。王云虎见状,也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到了帐门口却又停下:“吴司马或许还不知道你的真名。”
“他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也当不上司马。”蒋溪柔头也不回地说。王云虎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推门而去。
屋内只剩蒋溪柔一人,她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王云虎的刻薄里,藏着几分关切——不是对她,是对刘汉云。这般护友心切的性子,倒也难得。可她不能退,蒋泽林还在大牢里等着她,唯有刘汉云能帮她。
次日一早,蒋溪柔往马房去,却见王云虎立在马旁。他已换了身干净的骑装,胡茬也刮得干净,露出一张英挺的脸。马夫正将马鞍递给他,见蒋溪柔来,忙躬身行礼:“蒋姑娘,您的马也备好了。”
蒋溪柔走上前,笑道:“王队正今日倒清爽,想来是寻着水了。”王云虎摸了摸马的鬃毛,回头看她,眼中竟无昨日的冷意:“叫我云虎便是。”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蒋溪柔也接过缰绳,在马夫的搀扶下跃上“乌云”——那是因马毛如墨,故得此称。
两人并辔出营,晨光洒在草原上,远处的雪山泛着银光。王云虎不似吴眀那般爱说,只偶尔指点着远处的地形,说哪里是匈奴人的常经之路,哪里有山泉。蒋溪柔也不觉得闷,只静静听着,风拂过耳畔,竟有几分惬意。
待返程时,王云虎忽然开口:“你寻刘汉云办完事后,还要回贪狼那里去?”
蒋溪柔侧头看他,见他目光落在前方,语气平淡,却藏着几分试探。“这与你无关。”她这般说,语气却软了些——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对未来的茫然。
王云虎却不罢休:“你可知刘汉云见了你,会怎么想?”
蒋溪柔心中一动,嘴上却道:“大抵是觉得吾麻烦吧。”
“你骗人。”王云虎的声音轻了些,“你明知道,他心里有你。”
蒋溪柔猛地勒住马,“乌云”一声嘶鸣,前蹄扬起。王云虎也忙停住,回头看她。蒋溪柔迎着他的目光,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汉人男子的心思,吾见得多了——无非是图个新鲜,把女子当作玩物。”
王云虎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悔意——他忘了,这女子在匈奴营中,定是受了不少委屈。“溪柔,”他难得放软了语气,“刘汉云不是那样的人。他对你……”
“吾会亲自跟他说清楚。”蒋溪柔打断他,策马往前去。王云虎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催马跟上。
又过了一日,蒋溪柔再去马房,等候她的却是吴眀。“王云虎领了巡逻任务,先走了。”吴眀说着,将马鞍递给她,蒋溪柔也不问及。
只因昨夜王云虎到她房里寻过她:“我明日要出任务,等我回来,怕是见不到你了。”蒋溪柔心中微有遗憾,她与王云虎虽只相处几日,却已视他为朋友。
正说着,王云虎脸上带着几分复杂:“你若求刘汉云办事,记得问清他要什么代价。”
蒋溪柔挑眉:“吾自会应付。”
“吾不担心你。”王云虎忽然笑了,那笑容里竟有几分释然,“吾总算明白,为何刘汉云偏偏对你上心——你这性子,倒比草原上的风还烈。”他说着,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吻了下去。蒋溪柔竟没有推开他,只在他放开她时,轻轻退了一步。
“王云虎,”她低声说,“吾想与你做朋友。”
王云虎苦笑一声,摸了摸下巴:“某宁可做你的心上人。”他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若刘汉云欺负你,你便来找吾。”
蒋溪柔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与王云虎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无关贪狼的缘故,是因为刘汉云的存在使她终究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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