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城之行的前夜,时尽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梦里的时光,被岁月的迷雾所笼罩,说不清是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亦或者三十年前。
只知道那时的天山,意外地没有下雪,只有雪梨花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春雪。
她看见小小的身影蹲在三长老的藤椅边,手里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得火炉明明暗暗,映照着老人家酣睡的脸庞。
“师尊,你说好要教我的《如何打败师兄之三十六计》才教到第九计。”少女撇着嘴,用扇柄戳了戳老人家的胳膊,力道控制得刚好不会真弄疼他,却足够表达不满。
藤椅上的三长老鼾声响亮,白胡子随着呼吸一翘一翘,活脱脱像一只打盹的老猫。
他腰间挂着的酒葫芦随着藤椅的摇晃发出轻微的”咕咚”声,里面还装着小半壶梨花酿。
水洼里倒映着时尽稚嫩未脱的脸庞——那是她刚拜入衡阳宗第十年,发鬓还梳得歪歪扭扭,眼里却藏着不服输的光。
身上那件浅青色的弟子服明显大了一号,袖口被她偷偷用白线绣了一朵玉兰花。
“想要打败你周衍师兄,最重要的就是快。”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小时尽一哆嗦,蒲扇”啪”地掉在了地上,惊起几点火星。
三长老不知何时睁开眼,藤椅吱呀作响。
老人家的手指轻点她的眉心,寒气驱散,留下春风暖意。
“要比春风拂柳快,要比闪电破空快,要比他想到你要出招的念头快。”他慢悠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悠闲地嗑了起来,”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一颗瓜子壳突然朝时尽面门飞来。
她下意识偏头躲过,却听”叮”一声——三长老的拂尘银丝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她腰上的银剑。
“看,你想着躲瓜子壳的时候,为师已经缴了你的械。”三长老得意地捋着胡子,”这就是第十计:声东击西。”
小时尽气鼓鼓捡起蒲扇,报复性地往火炉猛扇几下,火星子顿时”啪啦啪啦”地窜起,差点点燃三长老的胡子。
师徒俩笑作一团,惊飞了檐上的鸟雀。
画面一转,来到了练剑坪上。
天色微亮,晨光未晞。
周衍穿着朴素的靛青色弟子服立在青石板上,双臂抵着剑柄,剑尖垂地。
二十五岁便是衡阳宗首席弟子,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时尽听着他一岁会练气、三岁会御剑的典型龙傲天传奇事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师妹确定要挑战我吗?”他笑着挽了个剑花,腰间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腰间佩玉上刻着”衍”字,那是掌门亲赐宝物:”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谁要哭!要是我赢了,我就做你师姐。”时尽握着银剑冲上去,她特地选了这个时辰,想着大师兄刚睡醒肯定反应迟钝。
可她刚扑上去,只觉得脚腕一麻,银剑已然落地。
青年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剑鞘轻轻点了点她的后颈:”第一招,春风拂柳。”
时尽趴在地上,鼻尖蹭了点灰,她不服气抬头,看见周衍伸来的手臂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是她刚才情急之下用指甲抓的。
“还要做我师姐吗?”周衍扶起她,丝毫不在意手上的伤。
第二个月夜,时尽偷溜到后山练剑。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银剑劈得虎虎生风。
她已经在这儿连续练了六个时辰,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一想到周衍那游刃有余的笑容,就又咬紧牙关,继续挥剑。
忽然林间传来窸窣声,时尽吓得一个激灵,手中银剑”啪嗒”落地。
周衍提着灯走过来,灯影将他的轮廓照得跟鬼魂一样飘忽不定。
“卯时练到亥时,小师妹是要当拼命三娘?”他解下腰间酒囊递来,里面装着温热的梨花酿。
时尽赌气不接,却被他用剑鞘挑起下巴:”第二招,后发先至。”
青年突然出剑,剑风扫落她发间一片梨花。
那片花瓣还未落地,就被他的剑尖接住,稳稳送到她的面前。
“休息会儿吧。”周衍的声音柔和下来,”你看,手都在抖了。”
时尽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确实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接过酒囊,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梨花的甜香。
“你为何这么执着要打败我?”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时尽放下酒壶,用袖子随意擦了下涨红的脸,低声说道:”因为……所有人都说我不如你。”
周衍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傻丫头,你不需要成为第二个周衍。师尊常说,你的剑里有我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时抬起头,眼里闪烁着独有的星光。
“等你打败我的那天,我就告诉你。”他眨眨眼,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梦境忽转至宗门大比当日。
演武台上,时尽一袭劲装,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身姿飒爽。
三十五岁的周衍站在对面,剑未出鞘已是气度非凡。
台下人头攒动,连常年闭关的掌门都前来观战,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期许。
能让三长老都为之推荐的人,实力定毋庸置疑。
“请师兄赐教。”她抱剑行礼,眸中战意灼灼。
这些年,她长高了不少,面容多了几分清冷,少了几分稚嫩,唯有眼底的执拗,一如当年。
周衍微微一笑:”小师妹长高了。”
那可是时尽最不爱听的话。
剑光乍起!
时尽的剑快得惊人,如银蛇吐信,似白虹贯日。
她将三长老教的三十六计融会贯通,每一剑都带着十年苦练的沉淀,昭昭凌厉。
周衍眼中闪过讶色,旋即化作欣慰。
两人身影交错,剑刃相击之声乒乒乓乓,不绝于耳,听得台下观众屏息凝神。
最后一式,周衍突然变招,剑锋直取她后心。
台下惊呼声中,时尽竟不转身,反手双指一夹——
“铮!”
剑鸣清越,响彻云霄。
她青丝飞扬,指尖稳稳钳住剑锋。
“真女人从不回头看剑。”
这片段不知被谁发到了万仙论坛上,这句话也成了无数女修模仿的口头禅。
全场哗然,爆发出雷霆般的喝彩。
周衍先是一怔,继而朗声大笑。
他随手弃剑:”师尊的三十六计,你倒是青出于蓝。”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她小声问道,”我的剑里有什么是你没有的?”
话还没说完,梦境开始扭曲,画面沉入一个雨夜。
时尽看见自己站在后山寒潭边,雨水顺着她脸颊滑落,与泪水混为一体。
周衍躺在泥泞中,胸口插着一柄漆黑的剑,血水在雨中晕开。
“师兄。”她小跑过去,颤抖的手不敢碰那柄剑。
周衍艰难地抬起手,将一块染血的玉佩塞进她的手中:”去……青山城……找……”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消失在雨声中。
就在这时,梦境里出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身影——宋尘。
黑衣少年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雨水打湿他的发梢,却没能模糊他的身影。
他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好似一个无情傀儡。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梦中的时尽质问道,声音沙哑至极。
宋尘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她手中的玉佩。
时尽低头看去,发现玉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诡异符文,它正在不断扭曲中,最终变成现实中宋尘给她的黑色令牌。
“七月十五……”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烟,一缕一缕,”魔教……献祭。”
梦境再次转换,时尽发现自己站在青山城的街道上。
城池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舞的纸钱,打着旋落在脚边。
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挂着白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透露出说不出的诡异。
远处传来低沉的鼓声,”咚,咚,咚”,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沉闷而压抑。
“阿尽。”
是谁叫了她的小名。
除了这个世界上她过世的母亲,谁又知道她的小名?
她猛地回头,看见宋尘站在街角。
少年一改往日的黑衣,换上了一身素白长衫,衬得他肤色近乎透明,一碰就会碎掉。
他的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诡异的微笑,看得人心头发寒。
“阿尽。”他继续重复说着这个小名。
时尽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脚生了根,动弹不得。
宋尘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黑袍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戴着白色面具,手中举着火把,将整个青山镇照得敞亮。
“祭品……””一个不留……””时辰到了……”断断续续的低语在风中飘荡,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时尽醒了,冷汗浸透了里衣,胸口剧烈起伏。
她揉了揉太阳穴,倒不是因为这场噩梦而醒的,而是——
“师姐!你起床了吗?还有半个时辰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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