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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叶尘回到敦煌研究院的时候,整个营地都洋溢着一种打了胜仗的喜庆。奥林匹斯影业低头认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京城飞到了这片戈壁滩,每个工作人员的脸上都挂着扬眉吐气的笑容。连食堂的师傅都多加了两个菜,说是要庆祝“文化反击”的阶段性胜利。

会议室里,气氛更是热烈。陈玄把那份签了字的转让协议复印件扔在桌上,像扔一张废纸。

“詹姆斯今天一早就坐飞机回美国了,哭丧着脸,估计回去没法交差。”张姐端着一杯枸杞茶,笑得鱼尾纹都深了好几条,“我算是见识了,陈玄,你这手空手套白狼玩得是真漂亮。一个好莱坞S级项目的壳子,就这么到手了。这下咱们《归义》的海外发行,稳了。”

陈玄靠在椅子上,没什么得意的表情:“稳什么稳。这只是第一步。他们把我们当傻子,我们就得拿出点真东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傻子。”

他的目光转向刚走进来的叶尘,以及他怀里那把脱胎换骨的五弦琵琶。

“怎么样?”

叶尘没说话,只是把琴放在桌上。那琴静静地躺着,温润的木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之前的累累伤痕,如今化作了深浅不一的纹理,非但没有破坏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饱经风霜的韵味。

“这……这是原来那把?”张姐凑过来,伸出手想摸,又缩了回去,生怕碰坏了。

“公输先生的手艺,鬼斧神工。”叶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

“人呢?那位大师呢?”陈玄问。

“走了。”叶尘说,“琴修好的那天早上就走了。他说他是个修琴的,不是演戏的,不喜欢人多。临走前,让我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奥林匹斯那套东西,是铁锈。咱们要做的,是把自家地里长出来的粮食,煮成一锅好饭。别拿铁锈当佐料,坏了一锅饭,还吃坏了肚子。”

会议室里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这个公输大师,有意思!说话一套一套的。”何平山导演拍着大腿直乐。他这几天被黄教授逼着啃古籍,人都快蔫了,难得有件乐事。

陈玄也笑了:“这老头。行了,既然琴修好了,人也回来了,那正事也该开始了。”

他转向一直坐在角落里没说话的马维国院长和黄宗羲教授。

“马院长,黄教授,P.2555经卷,可以开封了吧?”

马维国和黄宗羲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激动。

“万事俱备。”马维国站起身,“研究小组的专家已经全部到位。除了我们院里的几位,故宫博物院研究古代乐器的李文博研究员,中央音乐学院专攻古代乐律的赵季平教授,昨天下午也到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一行人来到研究院安保最严密的一间恒温恒湿的密室。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早就在此等候,见到叶尘,都露出了善意的微笑。那位来自故宫的李文博研究员更是直接走上来,握住叶尘的手。

“小叶同志,你那场音乐会,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屏幕前看得热血沸沸啊!为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冷门绝学的人,狠狠出了一口气!”

叶尘有些不好意思:“李教授您过奖了。”

寒暄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房间中央的一个特制玻璃柜里。那卷失传千年的经卷,P.2555,正静静地躺在丝绸垫子上。它的边缘已经残破,颜色也因岁月而变得枯黄,但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历史厚重感。

马维国亲自戴上白手套,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经卷从柜中取出,平铺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

卷轴缓缓展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预想中晦涩难懂的文字并没有占据主要篇幅。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符号。这些符号,有些像是简笔画,勾勒出飞鸟的姿态;有些像是某种速记,潦草而有力;还有些则完全是抽象的线条和圆点,毫无规律可循。在这些符号的旁边,才偶尔出现一两个汉字注脚,写的却是“急”、“缓”、“高”、“低”之类的描述性词语。

整个卷轴,不像一份乐谱,更像是一副……天书。

“这……”来自中央音乐学院的赵季平教授扶了扶眼镜,凑得更近了些,“这不是唐代的减字谱,也不是工尺谱,更不是燕乐半字谱。我研究了一辈子古乐谱,从未见过这种记谱方式。”

“这些符号,倒有点像……甲骨文的某种变体?”故宫的李文博研究员也皱起了眉头,“但又不完全是。你看这个符号,像一只展翅的鹰。可这个,又像水里的蝌蚪。完全不成体系。”

黄宗羲教授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扫过经卷,嘴里念念有词:“不可能啊……沙州本地的乐谱,应该会受到中原和西域的双重影响。但这上面,既没有龟兹乐谱的影子,也没有中原乐谱的规制。它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整个研究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前所有的兴奋和期待,在看到这卷天书的瞬间,都被浇了一盆冷水。大家都是各自领域的顶级专家,但在这份P.2555经卷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像个刚入门的小学生。

何平山导演在旁边看着,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懂音乐,但他懂看人脸色。这几位国宝级专家的表情,比他读《旧唐书》的时候还痛苦。

“那个……各位专家,”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玩意儿,大概需要多久能破译出来?”

没人回答他。赵季平教授直起身,揉着酸痛的腰,长叹一口气:“何止是多久的问题。现在是连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我们认知体系里的东西。如果找不到解读这些符号的‘密码本’,这卷东西,可能永远都只是一堆无意义的涂鸦。”

密码本。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站在一旁的叶尘。

他突然想起了公输木临走前交给他的那个信封,以及那句奇怪的话。

“你去一趟南边,找一个叫‘百鸟社’的戏班子。”

一个戏班子?

之前,叶尘只觉得是公输先生的某个怪癖,或是想让他去民间采风。但现在,赵教授的话让他心里猛地一动。

学院派的专家啃不动,会不会答案,就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民间?

“陈哥,”叶尘转头看向陈玄,眼神里有了一丝光亮,“我想,我可能知道‘密码本’在哪。”

他把公输木给他的信封拿了出来,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胡闹!”赵季平教授第一个表示反对,语气有些严厉,“小叶,我敬佩你的才华,但这件事不能意气用事。我们这里是国家级的专家团队,正在进行的是一项严谨的学术研究。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来路的民间戏班子身上?这不符合学术规范!”

“是啊,”李文博研究员也劝道,“公输先生是修复大师,我们都佩服。但隔行如隔山,乐谱破译,还是要相信科学的方法。”

张姐也在旁边小声嘀咕:“找个戏班子……这靠谱吗?别是那老头跟人串通好了,想骗我们投资吧?”

只有陈玄,他拿起那个已经有些褶皱的信封,看着上面那四个字“如晤,故人”,沉默不语。

他想起公输木飞来敦煌,是因为看了叶尘的直播。一个能坐私人飞机,却住在胡同里,手艺通神,脾气古怪的大师。他做的事,说的话,都不能用常理来揣度。

他既然让叶尘去找这个“百鸟社”,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去。”叶尘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相信公输先生。他不会无的放矢。”

“小叶!”黄宗羲教授也有些急了,“我知道你心急,我们都急。但你这一来一回,路上要耽搁多少时间?万一找不到,或者找到了也没用,我们不是白白浪费了宝贵的……”

“不浪费。”陈玄突然开口,打断了黄教授的话。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众人。

“各位专家,我不是在质疑你们的专业能力。”陈玄的语气很诚恳,“但我们现在面对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学术问题’。它是一份活了一千多年的东西,也许解读它的方法,也一直‘活’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学院里的路走不通,我们就去田野里找路。两条腿走路,总比一条腿快。”

他把信封递还给叶尘:“你去。机票我马上让张姐给你订。不管花多少时间,花多少钱,一定要找到这个‘百鸟社’,找到那个凤三娘。”

然后,他又转向何平山:“何导,你和编剧团队也别闲着。我给你个任务。”

“什么任务?”何平山精神一振。

“带着你的人,跟着黄教授他们,当一回学生。”陈玄说,“P.2555破译不了,但其他的史料多的是。我要你们把张议潮从起兵到建立归义军政权的每一个细节,都给我吃透了。他手下有多少将领,每个人什么性格;当时沙州城里有多少户人家,靠什么过活;归义军的军服是什么样式,武器是什么制式。我要的不是一个大概的轮廓,我要的是能直接拿来用的细节。等叶尘带着‘密码本’回来,我们的所有前期准备,必须全部就位。”

陈玄的安排,有条不紊,不容置疑。他既给了专家们面子,让他们继续研究,又为叶尘的南下之行开了绿灯,同时还给百无聊赖的导演组找了事干。

张姐看着陈玄,心里暗暗佩服。这个男人,处理起这种复杂局面,简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那……那个《马可波罗东方传奇》的资料,我们怎么处理?”张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封存。”陈玄的回答简单干脆,“找个仓库,把那些硬盘、图纸、资料,全都锁起来。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

“我们的东方,不需要马可波罗来发现。”

从干燥酷烈的敦煌,到潮湿温润的江南,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航程。

飞机降落在苏杭一带的机场时,一股夹杂着水汽和植物芬芳的空气涌入鼻腔,让叶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按照公输木留下的模糊地址,坐上一辆前往乌镇方向的长途汽车。

公输木只说“百鸟社”在乌镇一带活动,具体在哪,他也不知道。老头说:“他们就像候鸟,居无定所。但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回老巢待上一阵。你到了那里,用心听,自然能找到。”

用心听。

叶尘坐在颠簸的汽车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水网、稻田和白墙黛瓦的村落,心里琢磨着这三个字。

汽车的终点站是乌镇客运中心。叶尘背着他那把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五弦琵琶,走下车,立刻被拉客的黄包车夫和旅店老板围了起来。

“帅哥,住店伐?我们家就在西栅景区里,临水的房间!”

“小伙子,去东栅还是西栅?我拉你过去,便宜!”

叶尘礼貌地一一谢绝。他没有去那些翻修一新、游人如织的商业景区,而是凭着感觉,专往那些偏僻、未经开发的老街巷里钻。

他穿过一座座石桥,走过一条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空气里弥漫着酱鸭的咸香、定胜糕的甜糯,还有河水淡淡的腥气。这里的“声音”与敦煌截然不同。没有风沙的呼啸,没有历史的沉重,处处都是吴侬软语的交谈声、摇橹船划破水面的哗哗声、还有沿街店铺里传出的评弹小调。

这是一种鲜活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声音。

他在一个临河的茶馆坐下,点了一壶龙井,竖起耳朵听着邻桌几个本地老人的闲聊。他们聊着家长里短,聊着今年的收成,聊着镇上新开的馆子。叶尘耐着性子听了半个多钟头,终于忍不住,凑过去搭话。

“几位老伯,跟您们打听个事儿。”

几个老人抬起头,打量着这个背着奇怪行李的外地年轻人。

“小伙子,什么事啊?”一个穿着汗衫的老伯呷了口茶。

“您几位,听说过一个叫‘百鸟社’的戏班子吗?”叶尘问。

话音刚落,茶桌上的气氛瞬间变了。几个老人脸上的闲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警惕和古怪的沉默。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前说话的那个老伯摆了摆手。

“没听说过。什么鸟啊社的,我们这里只有听评弹的,没那种东西。”

说完,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叶尘。其他几人也纷纷端起茶杯,自顾自地喝茶,仿佛叶尘是空气。

这反应太奇怪了。叶尘心里一沉,知道这里面有事。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道了声谢,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没有离开,继续喝着茶,观察着那几个老人。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老人起身去上厕所,叶尘看准时机,也跟了过去。

在茶馆后院僻静处,叶尘拦住了那个老人。

“老伯,我没有恶意。”叶尘的态度很诚恳,“我是一位朋友介绍,特地来寻访百鸟社的。他们对我那位朋友有大恩。”

老人犹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怀里用布包着的琴:“你……也是唱戏的?”

“我是弹琴的。”

“弹琴的找他们干什么?”老人的眼神里满是怀疑,“他们那个东西,不是什么好路数。本地人都离得远远的。”

“为什么这么说?”

老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没听过吗?他们唱的,是‘鬼戏’!”

“鬼戏?”

“是啊。他们从来不在大戏台唱,专挑那些荒废的老宅、破庙,甚至在河里的船上唱。唱的时候,不点灯,就点几根白蜡烛。那唱腔,咿咿呀呀的,跟哭丧一样,听得人头皮发麻。有人说,他们唱的不是给人听的,是给……那些东西听的。”老人指了指地下。

叶尘心里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更加好奇了。这种种怪异的描述,恰恰说明“百鸟社”不是普通的戏班。

“那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叶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想塞给老人。

老人连忙把钱推了回去:“我不要你的钱。你这后生看着不像坏人,我劝你一句,别去招惹他们。我们这有个说法,听了鬼戏,魂会跟着走的。”

见老人执意不肯说,叶尘只好作罢。

线索似乎断了。叶尘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两天,逢人便问,得到的要么是摇头,要么就是和茶馆老板相似的警告。他甚至去了镇上的文化站,那里的工作人员也表示,从未给一个叫“百鸟社”的团体登记备案过。

第三天傍晚,叶尘有些心灰意冷。他坐在一条无人的河边,看着夕阳把水面染成金色。难道公输先生也会出错?或者,这个百鸟社已经解散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回旅店,考虑要不要给陈玄打个电话时,一阵奇异的声音,顺着风,从河对岸飘了过来。

那不是丝竹管弦,也不是人声,而是一种尖锐、高亢,模仿鸟鸣的声音。但又不是单纯的模仿,那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时而凄厉,时而欢快,时而愤怒。几种“鸟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和谐的旋律。

叶尘浑身一震,猛地站了起来。

就是它!

他立刻循着声音,朝河对岸跑去。他跑过一座长长的石桥,穿过一片桑树林,声音越来越清晰。在一片废弃的厂房区深处,他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二层小楼,像是以前的工人俱乐部。所有的窗户都用黑布蒙着,只从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那奇异的“鸟鸣”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叶尘走到门口,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轻轻敲了敲那扇斑驳的铁门。

声音戛然而止。

门内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门上一个小小的观察窗被拉开,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他。

“找谁?”一个沙哑的女声问道。

“我找凤三娘,凤班主。”叶尘说,“是公输木先生,让我来的。”

“公输木”三个字一出口,那双眼睛明显闪动了一下。观察窗被关上,又是一阵沉默。叶尘能听到门内有压抑的交谈声。

吱呀——

铁门被拉开一条缝。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容瘦削,穿着一身黑色的练功服,眼神锐利。

“信呢?”她问。

叶尘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信封,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信,没有立刻看,而是将叶尘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他背后的琴上。

“进来吧。”

叶尘跟着她走进小楼。楼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檀香味。大厅里,十几个人或坐或站,都穿着和开门女人一样的黑色练功服。他们看到叶尘这个外人,脸上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和审视。

这里没有乐器,没有戏服,不像个戏班,倒像个神秘的武馆。

女人走到大厅中央一张太师椅前,将信递给椅子上坐着的人。

“三娘,人带来了。”

叶尘这才看清,椅子上坐着的,就是他要找的凤三娘。

她看起来比叶尘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大概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素面朝天,眉眼清秀,但神情却异常冷漠,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长衫,手里正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

凤三娘接过信,拆开,看了一眼。那信上,或许只有一个字,或许什么都没写。她随手将信纸放在旁边的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公输老头让你来的?”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江南的冬雨。

“是。”

“为了那卷敦煌的谱子?”

叶尘心里一惊,她竟然知道P.2555!

“是。”

凤三娘放下核桃,站起身,缓缓走到叶尘面前。她的个子不高,但叶尘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那场沙尘暴里的音乐会,我看了。”她说,“弹得不错,很热闹。”

“热闹”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嘲讽。

叶尘的脸颊微微发烫,公输木说他“匠气”,这个凤三娘说他“热闹”。看来在这些真正的高人眼里,自己那场引以为傲的表演,不过是场杂耍。

“公输老头让你来,是觉得我们能看懂那份谱子?”凤三娘绕着他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帮你?”

“我……”叶尘一时语塞。他来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过对方会是这种态度。

“凭公输先生的信?还是凭你‘国乐大师’的名头?”凤三娘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们百鸟社,不欠公输家的情,更不认什么大师。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要怎样,凤班主才肯帮忙?”叶尘深吸一口气,问道。

凤三娘停下脚步,重新坐回太师椅上。她重新拿起那两颗核桃,在手里慢慢盘着,发出咔咔的轻响。

“想让我们出手,可以。”她抬起眼,目光如炬,“你,还有你那把琴,在这里,住上三天。这三天里,不准碰琴,不准出这个门。你就看,就听。三天之后,你要是还能站着走出这个门,我们再谈。”

这番话,和公输木在莫高窟说的何其相似。

但叶尘感觉,这次的“考验”,比在莫高窟要凶险得多。

“好。”叶尘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

凤三娘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她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音乐家,竟然有这份胆色。

她对旁边那个开门的女人使了个眼色:“四姑,带他去客房。”

“是。”那个叫四姑的女人走到叶尘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生硬。

叶尘抱着琴,跟着四姑,穿过大厅,走向后方的走廊。他能感觉到,背后十几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这场真正的“面比”,才刚刚开始。

客房很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仅此而已。窗户同样被黑布封死,不透一丝光。四姑把叶尘带到门口,扔下一句话:“吃喝会有人送来。记住班主的话,别乱走,别碰琴。”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叶尘将五弦琵琶小心地靠在墙角,坐在床沿上。

与莫高窟的空旷宁静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压抑和诡谲。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非但不能让人心安,反而像某种仪式的预兆。

他尝试像在莫高窟时那样,闭上眼,静心聆听。

然而,他听到的不再是创造与生活的交响。

第一天,他听到的是“噪”。

从清晨开始,楼下的大厅就传来各种刺耳的声音。不是练功的呼喝,也不是唱戏的吊嗓,而是一些纯粹的、原始的音效。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瓦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有人在用两块铁片相互撞击,单调而尖锐。还有人,在模仿一种叶尘从未听过的鸟叫,那声音凄厉得如同哀嚎,反复回荡在楼里,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些声音毫无美感,甚至可以说是噪音。它们挑战着叶尘作为一个音乐家最基本的听觉审美。午饭是四姑送来的,一碗白饭,一碟咸菜,放在门口就走,全程没有一句话。叶尘没什么胃口,他感觉自己的神经一直被那些声音折磨着,绷得紧紧的。

到了晚上,声音停了。但死寂比噪音更可怕。叶尘躺在黑暗里,白天那些刺耳的声音却在他脑子里不断回放,像魔咒一样。他好几次都想冲到墙角,抱起他的琵琶,弹奏一段熟悉的旋律来对抗这种侵蚀。但他都忍住了。他知道,这是考验的一部分。

第二天,他听到的是“戏”。

楼下终于开始了“唱戏”。但那根本不是叶尘所知的任何一种戏曲。没有锣鼓伴奏,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用一种古怪的、介于说唱和吟诵之间的调子,讲述着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模糊不清,但那腔调里,充满了悲怆、愤怒和不甘。

时而,会有几个年轻的女声加入进来,发出如同鸟鸣般的和声。这些“鸟鸣”不再是单纯的噪音,它们与那苍老的声音应和着,时而像是战场上的号角,时而像是情人间的低语,时而又像是送葬队伍的哀哭。

叶尘盘腿坐在地上,仔细分辨着那些声音。他渐渐发现了一些门道。这个戏班子,似乎在用不同的“鸟鸣”,来代表不同的角色、场景和情绪。譬如,一种类似鹰唳的声音,总是在故事讲到将军出征时出现;而一种如同杜鹃啼血的悲鸣,则伴随着女主角的哭诉。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表演方式。他们不是在“唱”戏,而是在用声音“画”戏。

叶尘听得入了迷。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的脑海里,不再是音符和乐理,而是一幅幅由声音构建起来的、活生生的画面。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在心里为这些声音搭配指法和旋律。

他猛然惊醒,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发现自己又落入了“匠气”的窠臼,总想着去“解释”和“运用”这些声音,而不是纯粹地去“感受”。

他立刻收敛心神,强迫自己放空大脑,只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听众。

第三天,凤三娘亲自来了。

她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叶尘正盘膝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神情平静。听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

“感觉如何?”凤三娘问。

“像是死过一次。”叶尘如实回答。

凤三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转瞬即逝。

“跟我来。”

她带着叶尘来到楼下的大厅。百鸟社的其他人已经等在那里,依旧是那副冷漠审视的表情。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案,上面铺着黄布。

凤三-娘示意叶尘将P.2555经卷的复制照片,在长案上展开。

叶尘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天书”铺开。

“你们看懂了?”叶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看不懂。”凤三娘的回答,又给叶尘浇了一盆冷水,“这上面的东西,失传太久了。”

“那……”

“但是,”凤三娘话锋一转,她的手指,点在经卷上一个像是蝌蚪的符号上,“我们认识它。”

她偏了偏头,对身后的四姑说:“四姑,‘河伯’。”

四姑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她张开嘴,发出了一串短促而清亮的喉音,那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着,真的像一群小蝌蚪在水里游动。

叶尘浑身巨震。这个声音,他这几天听到过!

凤三娘的手指又移到另一个状如飞鹰的符号上:“老七,‘角徵’。”

一个年轻的男子上前一步,喉结滚动,发出一声高亢锐利的鸣叫,充满了金石之气,宛如雄鹰在云端盘旋。

“这……”叶尘彻底呆住了。

“我们百鸟社,不记谱,不立文字。”凤三娘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我们的戏,都藏在嗓子里,一代一代,口传心授。每一个声音,我们称之为一只‘鸟’。有的鸟司职征伐,有的鸟司职爱恨,有的鸟司职生死。三百六十只鸟,构成一部大戏。这门手艺,我们自己叫它‘百鸟朝凤’。”

她看着叶尘,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感:“公输家和我们凤家,本是同源。千年前,宫廷乐师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将音律诉诸文字,流传后世,他们是‘记谱派’。另一派则认为,音律是活的,一旦写下就死了,必须以口传心授,才能保留其神韵,我们是‘声传派’。后来天下大乱,记谱派的祖师爷带着一部分乐谱北上,隐于匠作,就是公输家的祖先。而我们声传派,则一路南下,流落民间,成了唱‘鬼戏’的野班子。”

“这卷P.e.2555,”凤三娘的手掌,轻轻抚过那些神秘的符号,“应该就是当年记谱派祖师爷的巅峰之作。他试图用符号,为我们声传派的每一只‘鸟’,都画下一个‘形’。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留下解读的‘密码本’,就遭遇了战乱。这些符号,对于后世的乐理大家来说是天书,但对于我们来说……”

她抬起头,看着叶尘:“它们是我们的家谱。”

叶尘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困扰了所有人,连国家级专家都束手无策的千年之谜,其答案,竟然就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破败的小楼里,存在于这个被世人误解为“鬼戏班”的团体中。

这比任何电影情节都要离奇,都要震撼。

“那你们……愿意帮忙吗?”叶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公输老头在信上说,这东西,关系到民族的一口气。我们唱了一辈子鬼戏,给死人听,给神佛听,也该为活人,唱一回了。”凤三娘的语气平静,但叶尘能听出那平静之下的波澜。

她转向自己的族人,朗声道:“百鸟社听令!”

“在!”十几个人齐声应答,声势惊人。

“开箱,起社!”凤三娘一挥手,“我们要让这沉睡了一千年的凤,重新鸣叫!”

随着她一声令下,戏班众人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打开墙角的几个大木箱,里面装的不是戏服,而是一件件形态古怪的乐器。有状如枯骨的长笛,有用兽皮蒙着的陶鼓,还有一些叶尘完全叫不出名字的弦乐和打击乐器。

整个百鸟社的气场都变了。之前的阴郁和敌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我们不能去敦煌。”凤三娘对叶尘说,“我们的‘鸟’,离了这片水土,会变调。而且,这谱子不是用来‘破译’的,是用来‘唱活’的。你们的电影,需要的是活生生的音乐,不是一堆研究报告。”

陈玄接到叶尘电话的时候,正在跟何平山吵架。

“我不管!”何平山脖子都红了,“剧本里,张议潮起兵,必须要有大场面!千军万马,旌旗蔽日!你现在跟我说,根据黄教授的考证,他起兵的时候,总共就百十来号人,还都是些农民和手工业者,武器都是镰刀和锄头?这拍出来还有气势吗?观众要看的是史诗,不是村长带人打群架!”

“史诗的内核是真实!不是浮夸!”陈玄毫不退让,“你与其想着怎么加特效,不如想想怎么把那百十来号人,拍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就在这时,陈玄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叶尘。

“喂?”

电话那头,叶尘激动地把百鸟社的事情说了一遍。陈玄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好……好!太好了!”陈玄挂了电话,狠狠一拍桌子,“何平山,你的史诗来了!”

“什么史诗?”何平山还一脸不忿。

“P.2555,活了。”陈玄看着他,眼睛里放着光,“而且,不是一份乐谱,是一整部失传千年的……歌剧!”

他立刻对张姐下令:“张姐,马上组织一个拍摄团队,用最好的设备,去乌镇!我们要把百鸟社‘唱活’P.2555的全过程,一个细节不落地全部录下来!这不是资料,这是我们电影真正的灵魂!”

“还有,”陈玄又拨通了一个电话,是打给马维国院长的,“马院长,黄教授,赵教授……请你们立刻动身,跟我去一趟江南。有一场活了一千年的学术研讨会,在等着你们。”

一周后,乌镇那座废弃的工人俱乐部,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当黄宗羲、赵季平等几位白发苍苍的专家,看到凤三娘和她的百鸟社,将P.2555经卷上的符号,一个一个地用他们那古老而独特的声法“唱”出来时,所有人都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赵季平教授拿着录音笔的手一直在抖,他喃喃自语:“神迹……这简直是音乐史上的神迹……活的化石,这是活的化石啊!”

凤三娘站在长案前,她没有看那些专家,而是看着叶尘。

“谱子的第一部分,我们已经理顺了。它不是一首曲子,是一部祭祀出征的组乐。名为,《沙州行》。”

她顿了顿,拿起一支用枯竹制成的、形制古朴的笛子,递给叶尘。

“这首开篇的引子,名为‘孤鸿’,是写给一位独行者的。整部乐曲里,只有它是用器乐演奏的。谱子上注着,需要‘五弦’。我想,它是在等你。”

叶尘接过那支竹笛,不,那不是笛子。他认出来了,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乐器,名为“尺八”,唐代曾盛行一时,后在中原失传,却在日本保留了下来。没想到,在这里,他看到了最原始的形态。

不,凤三娘递给他的不是尺八。

叶尘看着凤三娘,凤三娘也看着他。

“它不是尺八。”凤三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它就是谱子上注的,那个‘鸿’字。你用你的琴,我用我的嗓,我们一起,把这只孤鸿,送回一千年前的沙州。”

叶尘抱起了他的五弦琵琶。在经历了公输木的修复和百鸟社的洗礼后,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和怀里的这把琴,真正地血脉相连了。

他拨动琴弦,凤三娘的吟唱声随之而起。

一瞬间,整个江南水乡的潮润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耳边,只剩下那苍凉悠远的琴声,与那如同穿越了千年时光的吟哦。

他们听到的,是一只孤独的鸿雁,飞越千山万水,带着古都的记忆,落在了茫茫的戈壁之上。

何平山导演,这个拍了一辈子大场面的“暴君”,此刻正蹲在角落里,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眼眶通红。

他知道,他要的时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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