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侦察连的营房比新兵营肃杀得多。
空气里没有新兵的汗臭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淡淡的枪油、皮革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营房不大，只摆着二十几张床铺，但每张床上的被褥都叠得像刀切的豆腐块，武装带和水壶挂在床头，整齐划一。
陈锋背着自己的行囊，手里提着那支在选拔赛上让他一战成名的步枪，走进了这间屋子。
孙明远正站在营房中间，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他看到陈锋，点了点头，冷峻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陈锋，你到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侦察连狙击组的一员。”
他指了指靠窗的一个空床位，“那是你的铺位，放下东西，过来认识一下弟兄们。”
陈锋依言放下背囊，将步枪小心地靠在床架上，走了过去。
营房里原本有几个人在各自忙碌，此刻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个新来的“枪王”。
“这位，陈锋。全军射击选拔的第一名，你们的新战友。”孙明远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
他首先指向一个正蹲在角落里，摆弄一堆电线和零件的瘦弱青年。那青年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指纤细，满是油污，看起来更像个修表先生，而不是军人。
“李小川，电台兵兼情报员。”孙明远介绍道。
李小川赶紧站起来，擦了擦手，扶了扶眼镜，有些局促地对陈锋笑了笑：“你…你好，我叫李小川。以后…以后通讯就靠我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赵虎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他刚在选拔赛上见识过陈锋的枪法，此刻用胳膊肘撞了撞陈锋，大着嗓门说：“嘿，陈锋！我说你小子行！以后咱俩搭档，你负责点名，我负责扫荡，保证让小鬼子哭爹喊娘！”
李小川被赵虎的大嗓门吓得缩了缩脖子。
孙明远瞪了赵虎一眼：“赵虎，归队！你的火力组在那边，别在这儿咋咋呼呼。”
赵虎嘿嘿一笑，也不在意，拍了拍陈锋的肩膀，转身走开了。
孙明远的目光转向营房最里面的一个床铺。那里坐着一个男人，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正低着头，用一块砂石缓缓地磨着一把匕首。他动作很慢，很有节奏，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裸露的小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
“老猫。”孙明远的声音放低了一些，“连里资格最老的侦察兵，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陈锋的目光落在老猫身上。
老猫连头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那把匕首在他的打磨下，闪过一道森冷的寒光。
陈锋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这个叫老猫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和丛林里的野兽相似的气息，危险而沉静。
“最后一位，”孙明远指向一个正拿着文件走过来的军官，他看起来三十二三岁，面容周正，神态沉稳，肩上扛着副连长的军衔。
“张秋白，副连长。”
张秋白停下脚步，主动向陈锋伸出手，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欢迎你，陈锋。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百步穿杨，不，是千米穿杨啊！有你加入，我们侦察连如虎添翼。”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笑容也让人感觉很舒服，冲淡了营房里原有的紧张气氛。
“副连长客气了。”陈锋握住他的手，言简意赅。
孙明远等他们握完手，才清了清嗓子。
营房里所有的人，包括赵虎和正在磨刀的老猫，都立刻停下了动作，迅速在中央空地集合，站成了三排。
气氛瞬间凝重。
孙明远走到队伍前面，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弟兄们，把你们紧急召回，是因为我们接到了新的命令。”
他停顿了一下，张秋白适时地在墙上挂起了一副巨大的军事地图。
陈锋的视线立刻被地图吸引。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国内地图，而是一片陌生的，布满绿色和棕色标记的区域。
“这里，”孙明远用一根木杆指向地图上的一片区域，“是缅甸。”
“缅甸？”
“我们去那儿干什么？”
队伍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闭嘴！”孙明远厉声喝道。
骚动立刻停止。
“一个月前，日军第15军攻占仰光。现在，他们正沿着伊洛瓦底江和滇缅公路北上，兵锋直指我国云南。滇缅公路，是我们最后一条国际补给线，一旦被切断，后方数百万将士的弹药、药品、给养，都将断绝！”
他的声音在营房里回荡，带着钢铁般的质感。
“我们的使命，就是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开赴缅甸战场。保卫滇缅公路，支援盟军，把日本侵略者，彻底挡在国门之外！”
营房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侦察连，是全军的尖刀。我们的任务，将是所有部队里最危险的。我们要在敌人心脏里穿行，在丛林里潜伏，在日军的眼皮底下搞情报、端炮楼、杀军官！”
孙明远走到陈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陈锋，你的枪法很好。但在缅甸，你的敌人不只是1200米外的靶子，他们是武装到牙齿的魔鬼，他们藏在你看不到的暗处。你，准备好了吗？”
陈锋立正，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报告连长，准备好了。”
“好。”孙明远点点头，转身面向所有人。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是农民、是学生、还是地痞。穿上这身军装，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军人！是侦察连的兵！”
“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上有老，下有小。上了战场，九死一生。”
他的语气突然放缓，但说出的话却比刚才更加沉重。
“张副连长，把东西发下去。”
张秋白应了一声，转身从一个木箱里抱出了一叠信纸和笔。
“这是……”李小川看着信纸，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遗书。”孙明远替他说了出来。
“所有人，现在，立刻，给家里写遗书。写清楚你想说的话，写下你的名字、籍贯、部队番号。写完后，交给张副连长统一保管。”
“连长，这……”一个新兵颤抖着说，“不吉利吧……”
“啪！”孙明远一耳光抽在那新兵脸上，“在侦察连，没有吉利不吉利！只有服从命令！”
新兵捂着脸，不敢再出声。
“战场上，子弹不长眼。你死了，连队会把这份遗书，连同你的抚恤金，寄回你家。这是你留给亲人最后的东西。”孙明远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
“如果，你们连死的准备都没有，现在就可以滚出侦察连！”
没有人动。
赵虎第一个拿过纸笔，骂骂咧咧地走到一边：“他娘的，老子大字不识几个，这玩意儿怎么写？早知道当年就该多读两年书！”
王铁柱也拿了纸笔，蹲在地上，眉头拧成了疙瘩，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李小川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划出了好几个墨点。
老猫面无表情地接过纸笔，走到自己的床铺，刷刷几笔就写完了，折好，递给了张秋白，然后继续坐回去磨他的匕首，仿佛刚才只是签了个到。
陈锋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站了很久。
他没有家人了。
他的家人，在四年前那场轰炸中，已经都死了。
他该把这份遗书写给谁？
他想起了养父老陈，那个教会他开枪的猎户。
他拿起笔，手很稳。
他没有写太多话，只写了养父的名字和地址，以及一行字：
“爹，儿不孝。若战死，勿念。保重。”
他签上自己的名字：第五军侦察连，陈锋。
写完，他将遗书仔细折好，交给了张秋白。
张秋白接过遗书，看着这个年轻的狙击手，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孙明远看着所有人都交上了遗书，才点了点头：“很好。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命，不只是你们自己的，也是侦察连的，是这个国家的！”
“所有人，整理装备，检查武器。明天一早，开赴前线。解散！”
“是！”
众人散开，营房里响起一片整理装备的哗啦声。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夜。
月光从窗户洒进营房。
战友们大多已经睡下，营房里响起了轻重不一的鼾声。但陈锋知道，很多人和他一样，并没有睡着。
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的步枪。
枪管、瞄准镜、枪栓、扳机……
他擦得很仔细，很慢。冰冷的钢铁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平静。
他想起了家人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想起了养父送他下山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他从子弹袋里摸出一发黄澄澄的子弹。
子弹在他手中，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他握紧了子弹。
枪，是猎人的工具，也是军人的武器。
从明天起，它将不再对准山林里的野兽，而是对准战场上的侵略者。
陈锋抬起头，看向窗外。夜色很深，远处的山峦沉默不语。
他将子弹重新压入弹匣，拉动枪栓，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