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湿热的空气里,刺鼻,粘稠。
刚才还震耳欲聋的丛林,此刻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那个高烧新兵压抑的喘息声,和李小川“呜呜”的啜泣声。
“哭什么哭!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孙明远的声音沙哑,他一脚踹在赵虎身上,“还愣着干什么?挖坑!把他……把小栓子埋了!”
“是……”赵虎红着眼圈,抹了把脸,拿起工兵铲,和王铁柱一起,在小栓子牺牲的大树旁,疯狂地刨着湿滑的红土。
泥土翻飞,很快,一个浅浅的坑挖好了。
陈锋背着小栓子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背上的重量,仿佛有千斤。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索,将那具年轻的、还未完全僵硬的尸体,轻轻地放进了坑里。
小栓子的眼睛还圆睁着,脸上满是惊恐和……一丝解脱?
“好兄弟……你……你安心上路吧。”王铁柱“噗通”一声跪在坑边,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砸进了泥土里,“俺……俺王铁柱要是不死,一定……一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
“呜……”李小川再也忍不住,扑在坑边,放声大哭,“小栓子……你才十八岁……你……你还没见过你娘最后一面啊……你这个傻子!你扑上去干什么!你扑上去干什么啊!”
“别哭了!!”孙明远厉声喝道,“把他吵醒了?!埋了!”
“等一下!”
陈锋突然开口。
他从背囊里,拿出了自己那块唯一的、用来擦枪的干净油布。
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把小栓子脸上和身上的血污擦干净。
然后,他用油布,盖在了小栓子的脸上。
“兄弟,路上……别怕黑。”
他站起身,从旁边捡起一块被子弹削断的树枝,抽出匕首,开始在上面刻字。
“陈锋!你干什么?!”孙明远冲了过来,“没时间了!日军的援兵随时会到!我们必须马上转移!”
陈锋没有理他。
他的手很稳,比刚才开枪时还要稳。
匕首翻飞,木屑四溅。
“连长!”赵虎一把拉住了孙明远,“让他刻!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小栓子……他娘的……他得有个名儿啊!”
孙明远看着陈锋那张被油彩和汗水糊满的脸,看着他那双专注得可怕的眼睛。他想起了陈锋背着尸体一路走来的样子。
“妈的!”孙明远一拳砸在树上,“三分钟!三分钟后,必须出发!谁他娘的敢慢一秒,老子亲自枪毙他!”
“是!”
陈锋的手更快了。
他的匕首,在木头上刻下了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木背的字。
“中国远征军 侦察连 战士 李栓 之墓”
“他……他叫李栓?”李小川抬起泪眼。
“他入伍登记表上,写的是这个名字。”陈锋低声说。
他把木碑,重重地插在了土坑的尽头。
“填土!”
“哗啦……哗啦……”
赵虎和王铁柱含着泪,把带着血腥味的泥土,一铲一铲地盖了回去。
很快,这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土包,和一块简陋的木碑。
“全体都有!”孙明远猛地脱下了军帽。
“敬礼!!”
“唰——”
孙明Yuan、张秋白、老猫、赵虎、王铁柱、李小川……所有还活着的侦察连士兵,向着这座新坟,向着他们第一个阵亡的战友,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出发!!”
孙明远戴上军帽,第一个转身,钻进了更深的丛林。
“小栓子……兄弟……俺们走了……”赵虎最后看了一眼木碑,拎起机枪,跟了上去。
陈锋站在最后。
他看着那块木碑。
“李栓……”
他把这个名字,和那个日军曹长脸上的黑痣,一起刻进了心里。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
队伍在丛林里疯狂地穿行。
小栓子的死,像一根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
他们不再抱怨,不再喊累。
那个高烧的新兵,也咬着牙,不再呻吟,哪怕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李小川的哭声停了,他只是死死地抱着他的电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赵虎的嘴里,一直在低声咒骂着什么,只有离他最近的王铁柱能听清,他在一遍遍地念叨着:“杀……杀……杀光……”
陈锋背上的重量消失了,但他感觉……更沉了。
他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此刻已经变得麻木,冰冷。
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埋葬战友。
“绿色坟墓”在用最残酷的方式,逼着他从一个猎手,蜕变成一个士兵。
……
当晚。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悬崖下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连续行军了十几个小时,所有人都到了极限。
“休息!原地休息两个小时!”孙明远下达了命令,“不准生火!不准发出任何声音!轮流警戒!”
“是……”
士兵们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哗啦啦……”
他们拿出水壶,拼命地灌着水,又拿出冰冷的压缩饼干,机械地往嘴里塞。
“连长……那个……那个兵……”卫生员爬到孙明远身边,声音发抖,“他……他不行了……”
孙明远猛地坐起,冲到了那个被蚂“咬伤的新兵面前。
那个新兵躺在地上,身体滚烫,伤口已经开始发黑、流脓,散发着一股恶臭。
“他……他伤口感染太严重了……开始……败血了……”卫生员哭着说,“俺……俺没有盘尼西林……俺救不了他……连长……”
“操!”孙明远一拳砸在地上。
“连……连长……”那个新兵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抓住了孙明远的手,气若游丝,“俺……俺知道……俺不行了……”
“别他娘的胡说!”孙明远吼道,“你给老子撑住!老子带你出来,就一定带你回去!”
“连长……别……别管俺了……”新兵的嘴角流出黑色的血沫,“俺……俺走不动了……会……会拖累大家……”
“俺……俺也想……像小栓子一样……当个英雄……可……可是俺没力气了……”
“你给老子闭嘴!!”赵虎也冲了过来,抓着他的肩膀,“你他娘的敢死!老子就……老子就……”
“赵……赵大哥……”新兵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俺……俺的家书……在……在口袋里……帮俺……寄……寄回去……”
他的手,一松,垂了下去。
“二牛!二牛!你他娘的给老子醒醒!”赵虎疯狂地摇晃着他的尸体。
“……他走了。”老猫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赵虎的肩膀上。
“哇——”
赵虎再也忍不住,这个在动员大会上因为想家而痛哭的汉子,此刻,因为战友的离去,再次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
“挖坑!埋了!”孙明远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他自己。
“是……”
十五分钟后,悬崖下,又多了一座没有墓碑的新坟。
侦察连,出发第四天,三十人的队伍,只剩下了二十八人。
没有人睡得着。
赵虎蹲在新坟前,一口一口地抽着老猫递给他的烟。
李小川抱着电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块被子弹打中的外壳。
王铁柱在检查他的炸药,一遍又一遍。
陈锋坐在最外围的警戒哨上。
他没有看那座新坟,他只是看着眼前的黑暗,手里握着步枪。
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个日军曹长倒下的画面。
那张扭曲的脸,那个血洞,那声脆响……
然后,是小栓子圆睁的眼睛,是二牛流着黑血的嘴角……
“砰!”
他仿佛又听到了自己开枪的声音。
他的手,又开始抖了。
不是恐惧,不是兴奋,也不是麻木。
而是一种……茫然。
他杀了一个人,却死了两个兄弟。
这就是战争吗?
这就是他千里迢迢,要来报的仇吗?
“滋啦。”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陈锋猛地举枪!
“是我。”
老猫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黑暗中显露出来,蹲在了他身边。
“水。”老猫递过来一个水壶。
“不渴。”陈锋的声音很低。
“你在发抖。”老猫言简意赅。
陈锋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不听使唤的手。他骂了一句,接过水壶,猛地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溪水顺着喉咙流下去,让他清醒了一点。
“在想那个被你打死的日本兵?”老猫点燃了他的烟袋锅,火光一闪而灭。
陈锋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
“第一次……这么近。五十米。”
“是不一样。”老猫吐出一口没有烟雾的白气,“不像打靶子。也不像你上次在山脊上看的那个。”
陈锋没说话。
“他脸上有颗黑痣。”陈锋低声说。
“嗯。”老猫应了一声,“你还会杀更多。你会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脸,他们的胡子,他们被吓破胆的眼睛。你会在梦里数他们,一个,两个,三个……”
“会……习惯吗?”陈锋问出了那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
“会。”老猫的回答很干脆,“那才是最可怕的。”
陈锋不解地看着他。
“你会习惯。但别麻木。”老猫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像一块冰,“麻木……比发抖更要命。”
“麻木了,你就不是你了。你就不是那个会给战友刻碑,会给死人点烟的陈锋了。”
“你就……成了畜生。”
“就像……你养父说的那样。”
陈锋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霍然转头,死死地盯着老猫!
“你……你怎么知道?!”
老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记住今天。记住那个曹长脸上的痣,记住小栓子墓碑上的名字,记住二牛临死前的不甘心。”
“记住你为什么开枪。”
“这能让你……在杀人盈野的时候,还像个人。”
老猫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陈锋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股要命的颤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他站起身,走到赵虎身边。
“赵大哥,下半夜,我来守。”
赵虎抬起通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陈锋走到那座新坟前,站了很久。
然后,他走回自己的警戒位,架起了步枪。
他看着眼前的黑暗,那黑暗仿佛不再恐怖,只是……深沉。
他知道,明天,后天,他还得开枪。
他还得杀死更多的人。
但他更知道,他为什么……必须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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