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墨香居。
苏瑶的话如同魔音灌耳,在脑中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神不宁。
秦婉却心情大好。
当初表哥从京城来信,说祖宅尚能住人,让姑母带她一同进京,好亲眼见证他加官进爵。
姑母起初心疼路费,推脱说等表哥金榜题名后再接她也不迟。
哪想表哥一举夺得会元的消息传回泉州,乡绅富贾都争先恐后地送上贺礼和银钱。
姑母收银子收到手软,连日里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炫耀。
秦婉见姑母得了不少银子,就日日殷勤伺候,端茶递水,捏肩捶背,甚至连夜壶都抢着去倒。
极尽讨好之能,终于让她松了口,带自己一起上京。
但入京刚十余日,她就过的生不如死。
不是被姑母盯着清理半人高的杂草,就是浆洗衣物、生火做饭,干的尽是粗使丫鬟的活计。
她光滑的皮肤晒得黝黑,纤细的手指也磨出了薄茧。
幸而表哥心疼她,承诺待封官后定采买丫鬟婆子伺候她,绝不让她再受劳累之苦。
为了这句承诺,就算再苦再累,秦婉也甘之如饴。
然而今天看到光彩照人的苏小姐,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对方明媚耀眼,绫罗绸缎,环佩叮当,身边围绕着家世显赫的公子小姐,如同高悬天际的皎皎明月。
自己粗布麻衣,灰头土脸,活脱脱是地上的一滩污泥。
强烈的自卑感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只能不停贬低对方,维系可怜的自尊心。
好在她的选择没有错,表哥真的动怒了。
顾母全然未察觉到儿子的异常情绪,所有心思都放在紧抱怀里的锦盒上。
这可是一两墨就值二两银子的好东西,金贵得很!
若是寻个铺子当了,说不定够他们一个月的嚼用。
京城果然是好地方,连随手送人的东西都这般值钱。
三人各怀心思,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途经朝阳楼时,二楼窗子“吱呀”一声被支开,一盆污水兜头便泼了下来!
顾衍生性警惕,眼角余光瞥见楼上异动,下意识就想侧身避开。
哪知跟在他身侧的秦婉非但不躲开,反而不管不顾地缩进他的怀里,彻底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将相拥的二人淋成了落汤鸡。
初春的衣衫本就单薄,秦婉身上半旧的浅色襦裙被水浸透,瞬间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曲线。
“啊!”秦婉意识到窘境,随即发出惊恐的叫声。
她不叫还好,一叫立刻引来众人侧目。
路人们都对她指指点点,笑话她伤风败俗。
顾衍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表妹失态,立刻脱下同样淋湿的外衫,罩在表妹身上,试图遮掩。
然而他的衣服同样湿透,根本无法阻隔外人恶意的目光。
无奈之下,他只能紧紧揽住表妹不住颤抖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他保护的姿态落在围观众人眼里,彻底坐实了二人不知廉耻,讨论声也更加不堪入耳。
顾母跟在后面,听着周遭毫不避讳的嘲笑,脸上臊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这辈子就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桑榆巷虽非权贵安家之地,住的却也都是讲究体面的人家。
不到半日,春闱会元与表妹同住一个屋檐下,当街搂抱、行为不检的流言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些原本见顾衍出色,为结善缘时常送柴米油盐接济的邻居立刻就与顾家断了来往,生怕沾上腥膻,坏了自家名声。
回到简陋的顾家祖宅,秦婉立刻扑在土炕上,哭得肝肠寸断。
“我一个未出阁女子,今日如此出丑,名声尽毁,怕是没脸再见人了!我……我还不如一死了之,也好全了清白!”
说着,她猛地从炕上起身,作势就要往梁柱上撞,却不偏不倚地撞进了顾衍的怀里。
顾衍哪舍得她如此委屈,马上将温软的身子接了个满怀,心里涌起无限的怜惜。
秦家在泉州开了个糕点铺子,家境还算殷实,表妹自小就有婆子伺候,何曾吃过这般苦头?
自从随母亲进京,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打理破败的宅子,原本细腻的双手变得粗糙,明媚的笑容也染上了愁苦。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顾衍抱着表妹轻声安抚:“婉儿,千万别做傻事!我既接你进京,就定会对你负责。无论外人如何嚼舌根,你都是我顾衍认定的人,是我将来要明媒正娶的妻子。待我殿试高中,金榜题名,世人只会记得你是风光的状元夫人,谁还敢再非议半句?”
“真的吗?”秦婉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顾衍看着她依赖的模样,心中一软,前世未能护她周全的遗憾与今生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他做出了郑重的承诺:“自然是真的!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此心天地可鉴。婉儿,此生我绝不负你!”
他已经错过表妹一世,自然不能再亏待她。
顾母看着儿子与侄女互许终身,刚刚的不快也消散了几分。
待儿子与侄女成亲,她就把弟弟一家都接来京城享福,全家团团圆圆,吃香喝辣,看谁还敢在背后说三道四!
顾衍见表妹情绪稍稳,不再寻死觅活,便想抽身去隔壁温书。
殿试在即,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秦婉却不想他离开,忙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语带哽咽:“表哥,你别走,我好像染了风寒,头疼得厉害……”
说着,还故意往他怀里缩了缩,额头顶在他微湿的胸膛上。
顾衍心疼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虽然并未发现异常,但仍是不放心。
“你等着,我去给你叫太医!”
秦婉和顾母同时看向他。
顾衍多年来已经说顺了嘴,反应过来后轻咳了一声,“我是说请个郎中过来。”
“请什么郎中!”顾母一听要花钱,立刻出声阻止,语气带着惯常的计较,“你当京城是什么地方,随便请个大夫上门,诊金加上开药,没有一贯钱下不来,够咱们家吃好几顿肉了!不过是淋了点水,哪就那么娇贵?我这就去煮碗生姜葱白水,趁热喝下去,蒙着被子发发汗,保管明天就好了。”
顾衍想到家中捉襟见肘的窘境,自己读书写字还需银钱,想要坚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能暂且委屈表妹了。
等他功成名就,定会让母亲和表妹过上比前世还风光的日子!
秦婉本意只想撒娇留住表哥,多享受一会温存,却没料姑母如此实在,当真煮来一大碗辛辣刺鼻的葱姜汤,捏着鼻子给她灌了下去,辣得她喉咙发疼,眼泪直流。
但想到表哥方才那番情真意切的承诺,此刻就算再灌十碗姜汤,秦婉也心甘情愿。
只要能抓住表哥的心,坐上顾家正妻之位,眼下受再多的罪,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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