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莽的出现与离去像一阵暴烈的旋风,刮过了林澜和苏婉清挣扎求生的泥潭表面,留下了片刻的安宁,也留下了更深沉的思量。刀疤脸王老四一伙人果然收敛了许多,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前来挑衅,只是那阴鸷的目光偶尔还会从远处扫来,如同暗处的毒蛇。
林澜深知,这安宁是借了陈莽的势,脆弱且不可持久。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寻找替代无患子的本地植物上。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反复尝试,他发现一种名为“肥珠子”的野生灌木果实,其皂苷含量虽不及无患子,但胜在数量尚可,且混杂着捣碎的榆树皮增加粘稠度后,制成的洁洁灵去污效果也能达到七八成,足以应对日常需求。更重要的是,这两种材料在聚居点周围的山坡上便能采集到,解决了原料来源问题。
苏婉清负责将采集回来的肥珠子果实和榆树皮细心处理、捣碎,而林澜则负责调配和进行一些小规模的“实验性生产”。他们用破陶罐盛装这些浑浊的、带着草木清气的液体,除了自己使用保持基本的清洁卫生外,也开始尝试用其换取一些急需的物品。
第一次交易的对象是聚居点里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老妇人,她用一小罐自己腌制的酸菜换了一小竹筒清洁液,用来清洗她孙子生了疥疮的皮肤。交易完成时,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感激。这微不足道的交换,却让林澜和苏婉清感受到了久违的、作为“人”而非“流犯”的尊严。
然而这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流放地的巨大阴影下依旧摇曳不定。胥吏的压榨、繁重的劳役、恶劣的卫生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人的生命与意志。林澜注意到,陈莽虽然独来独往、形单影只,但似乎并未被这种绝望吞噬。他每日依旧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清晨总会在他那间勉强遮风挡雨的破棚屋后练一趟拳脚,招式刚猛凌厉,带着沙场的气息,引得几个半大孩子远远地偷看,眼神里混着畏惧与崇拜。
林澜一直在细心观察陈莽随身携带的那把旧腰刀,刀鞘破损严重,用麻绳勉强捆着,刀柄的缠绳也已磨损。对于一个老兵而言,武器无异于第二生命。修复这把刀,或许是打开局面的钥匙。但他需要一个自然的、不显突兀的机会。
机会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悄然来临。雨水暂时中止了户外劳役,流人们大多蜷缩在各自的窝棚里躲避。林澜正在棚子里用一块捡来的、相对平整的石板研究肥珠子汁液与不同草木灰水配比的效果,苏婉清则在缝补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衫。
突然,聚居点中央传来一阵喧哗和争吵声,其中夹杂着陈莽那低沉而压抑着怒火的呵斥。林澜心中一动,对苏婉清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靠近声音来源。
只见空地上,陈莽正与两个管理流人的胥吏对峙着。其中一个胥吏手里拿着一把眼熟的旧腰刀,正是陈莽的那把。那胥吏一脸蛮横,用刀指着陈莽:“陈莽!你胆敢私藏利器?还想不想活了!”
陈莽面色铁青,双拳紧握,骨节捏得发白,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强忍着没有发作。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王胥吏!这把刀是当年戚大帅亲赐!老子退伍时上官特准携带!如何是私藏利器?”
“戚大帅?”那王胥吏嗤笑一声,满是嘲弄,“如今哪里还有戚大帅?现在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规矩由老子定!这刀,没收了!”说着,就要把刀往怀里揣。
周围围观的流人敢怒不敢言,脸上都流露出愤懑之色。谁都看得出,这胥吏分明是找茬,觊觎这把看起来虽旧却保养良好的军刀。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陈莽的拳头已经抬起,若他动手,必然落得个“袭击官差”的罪名,不死也要脱层皮。
就在这时,林澜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堆起一丝谦卑而急切的笑容,对着那王胥吏躬身行礼:“王老爷息怒!王老爷息怒!陈爷这把刀,在下知道,确实是坏了,刀鞘破损,刀柄松脱,陈爷正托在下帮忙看看能否修缮一下,并非有意私藏完整利器冲撞您王老爷。”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看似在帮胥吏找没收的借口,实则点明了刀已“损坏”,价值大减,同时又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给了陈莽一个台阶下。
王胥吏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手中的刀,确实看到刀鞘破烂,刀柄缠绳磨损。他掂量了一下,若真是把快废了的刀,抢了去也没多大意思,反而可能逼急了陈莽这头猛虎,刚才他恶狠狠瞪着自己,万一暴起行凶,自己手里拿着什么家伙也不是他的个儿啊。他眼珠转了转,冷哼一声:“坏了?哼,既然是坏了的废铁,那还拿着干嘛?赶紧修!修不好就上交!再让老子看见你拿着这破玩意儿晃悠,打断你的腿!”说着,像是扔垃圾一样把刀丢还给了陈莽,骂骂咧咧地带着另一个胥吏走了。
陈莽接过刀,紧紧攥在手里,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林澜,眼神复杂,有被解围的些微缓和,但更多的是被打断怒火的憋闷,以及对这个“多事”书生的审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背影僵硬。
林澜并不在意,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第一步——名正言顺地接触这把刀。
第二天,林澜主动找到了陈莽。陈莽正在他的棚屋前,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那把旧腰刀,眼神专注而深沉,仿佛在抚摸一段逝去的岁月。看到林澜,他动作停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
林澜也不绕圈子,直接说道:“陈爷,昨日事急从权,晚辈唐突了。不过,晚辈确实对修缮器具略知一二,若陈爷信得过,可否让晚辈看看这把刀?或许……真有办法让它恢复些往日的锋芒。”
陈莽盯着林澜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以及这背后是否有其他目的。最终,他对这把刀的感情压倒了对“书生”的偏见。他默默地将刀递了过去,动作郑重。
林澜双手接过刀,入手沉甸甸的,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似乎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仔细端详:刀鞘是硬木包铜,但铜饰多有锈蚀,木料也开裂了;刀柄的缠绳磨损严重;他轻轻抽出刀刃,寒光乍现,刀身保养得极好,可见陈莽平日极其爱惜,但靠近刀尖处有一处不大的崩口,刀刃也因为长期缺乏合适的磨石而显得有些钝了。
“刀是好刀,百炼精钢,戚家军的制式。”林澜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刀身,发出清越的嗡鸣,他由衷赞道,“陈爷保养得极好。只是这崩口和刃口,需要专门的工具和手法处理。鞘和柄倒是好办。”
陈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能看出林澜握刀的姿势很生疏,绝非习武之人,但点评起刀本身,却是一语中的,带着一种行家般的笃定。这让他对林澜的观感又起了微妙变化。
“你有办法?”陈莽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
“需要些东西。”林澜点点头,“不同粗细的磨石,最好是砂岩;一些桐油;结实的麻线或者皮绳;另外,还需要一点黏合木头的鱼鳔胶或者生漆,不知能否寻到。”
陈莽沉吟片刻,道:“磨石,我知道后山有一处砂岩裸露,质地尚可。桐油和麻线,我还有些存货。鱼鳔胶……不好弄,生漆更是少见。”
“无妨,先解决刀刃的问题。”林澜道,“晚辈可先将磨石的需求和大致形状告知陈爷,若能寻来,便可开工。”
陈莽生性雷厉风行,当天下午便按照林澜的描述,从后山带回了几块大小不一、质地粗糙的砂岩。林澜则利用现有工具,开始对砂岩进行初步加工,将其敲打、磨制成近似磨刀石的形状,从粗砺到相对细腻,分出了几个等级。
接下来的几天,在陈莽那间简陋的棚屋前,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专注地坐在小马扎上,用自制的简陋工具和不同粗细的砂岩,蘸着清水,一遍又一遍,极富耐心地打磨着一把旧军刀。而那个平日里令人生畏的疤面老兵,则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渐渐变为专注,再到后来,竟然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澜打磨刀刃的手法,并非传统的匠人套路,而是带着一种工程师的精确和系统。他先是用最粗的砂岩小心地处理那个崩口,一点点地将卷曲的金属磨平,然后再用渐细的石头打磨整个刃口,角度、力度都力求均匀。这个过程极其枯燥耗时,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的手法。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刀身上,瞬间蒸发。
苏婉清有时会送来清水,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发现,当林澜专注于此时,他身上那种与流放地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会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感,仿佛他手中打磨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件精密的仪器。
陈莽更是看得心惊。他见过军中匠户修刀,多是凭经验和蛮力,而林澜的手法,却像是在执行一套严密的流程,每一步都有其道理。尤其当林澜用手指轻轻拂过刃口,感受其变化时,那种专注和精准,让陈莽这个用刀的行家都暗自点头。
数日后,当林澜用最后一块质地相对细腻的石头完成精磨,再用沾了桐油的软布仔细擦拭干净刀身后,一把焕然一新的腰刀呈现在陈莽面前。
之前的崩口已被磨平,与周围刃线平滑衔接。整个刀刃寒光闪闪,在阳光下流动着一泓秋水般的光泽,用手指轻轻一试,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锋利。
林澜将刀递还给陈莽:“陈爷,您试试。”
陈莽接过刀,手腕一抖,挽了个刀花,破空之声尖锐了许多。他走到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枯树前,凝神静气,挥刀横斩!只听“嚓”一声轻响,枯枝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如镜!
陈莽抚摸着冰凉锋利的刀刃,看着那整齐的断口,久久不语。他豹头环眼的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似乎都柔和了些许。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林澜,这个他最初视为“不务正业”的文人,竟然真的用那些“草根树皮”般的简陋工具,让他的老伙计重获新生。
“好手艺。”半晌,陈莽才吐出三个字,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这不是客套,而是来自一个老兵最直接的认可。
林澜微微一笑,知道这关键的一步,算是走通了。他不仅修复了一把刀,更是在陈莽这堵坚硬的墙壁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通过这把刀,他展示了超越陈莽认知的、一种名为“技术”的力量。
“鞘和柄,还需要些时日,找到合适的材料才能修缮。”林澜补充道。
陈莽点了点头,第一次主动开口道:“材料,我来想办法。”他顿了顿,看着林澜,语气郑重了几分,“林子珩,我陈莽欠你一个人情。”
林澜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陈爷言重了,举手之劳。”
阳光透过棚屋的缝隙,照在那把寒光闪闪的腰刀上,也照在这两个背景迥异、却因一把刀而初步建立起某种联系的男人身上。流放之地的残酷规则,似乎在这一刻,被磨刀石的沙沙声和刀刃的锋芒,短暂地划开了一道口子。林澜知道,拥有陈莽的这份“人情”,他在这个聚居点的生存根基,将变得稳固许多。而更重要的,是他向这位骄傲的老兵证明了,他所掌握的“奇技淫巧”,并非无用之物,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够守护和创造的力量。这把磨利的刀,不仅属于陈莽,也隐隐成为了林澜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第一块“磨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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