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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腊月里的黑风口,风硬得像要把人的骨头缝都吹裂。

这是一处天然的险地,两边是陡峭的山崖,中间夹着一条蜿蜒的土路,那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积雪没过了膝盖,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林仲山趴在一块覆盖着白雪的岩石后面,身子底下垫着一层干草,身上披着件反穿的破羊皮袄,白色的那面朝外,和周围的雪地融为一体。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抓在冰冷的枪托上有些打滑。他不得不时不时松开手,在身下的雪地里抓一把雪,用力搓两下,试图让手掌干燥一些,也试图用那刺骨的凉意压住胸口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太大了,大得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擂鼓。

“咋样?腿肚子转筋没?”身旁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

是刚子。这小子趴在离林仲山不到两米的地方,嘴里叼着根枯草根,手里握着一把汉阳造,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既兴奋又紧张的光。

林仲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那口浊气吐出来:“没。就是……手有点滑。”

“嘿,头一回都这样。”刚子把嘴里的草根吐掉,露出一口白牙,“俺头回跟着周大哥打土匪的时候,尿都差点吓出来。你这才哪到哪。”

“闭嘴!”

身后传来周铁山严厉的低喝声,“都什么时候了还咧咧!把舌头给我捋直了,眼珠子瞪大了!情报说鬼子的车队马上就到,这可是咱们义勇军的第一仗,谁要是掉链子,别怪我不讲兄弟情面!”

刚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老老实实地把枪架好。

林仲山没回头,只是把腮帮子贴紧了枪托。那是把爷爷传下来的水连珠,枪身很长,在这个距离上,只要手不抖,指哪打哪。

“山子。”周铁山猫着腰,从后面爬了过来,趴在林仲山身边,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枪口的伪装,“这个位置是你自己选的?”

“嗯。”林仲山点点头,声音有些发紧,“这儿视野好,能看清路上的弯道。而且风从侧面吹,不会把咱们的气味吹下去。”

“好小子,有眼光。”周铁山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儿听我口令。记住了,那是两辆卡车,前头那辆不仅有兵,还有挺机枪。你的任务最重,第一枪必须打掉那个开车的!车一停,路就堵死了,后面的车也就成了活靶子。有把握吗?”

林仲山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

“别逞强。”周铁山盯着他的眼睛,“要是手抖就说,我让老李上。”

“我不抖。”林仲山把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那股子猎人的倔劲儿上来了,“这就是头大点的野猪,跑不了。”

“好!我就信你这一回!”周铁山退回到指挥位置,手里握着那把驳壳枪,大拇指顶开了机头。

时间变得异常难熬。

每一秒钟都被拉得无限长。风声似乎变小了,林仲山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旁边刚子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这和打猎不一样。

打猎那是为了吃肉,那是畜生。可这次要打的,是人。虽然是侵略者,是鬼子,但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人。林仲山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那天陈老师倒在血泊中的画面,那股子愤怒再次涌上来,稍微冲淡了一些紧张。

“来了!”

负责瞭望的哨兵在山顶上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白毛巾。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崩紧了。

远处,山谷的尽头,传来了沉闷的马达轰鸣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像是一头怪兽正在逼近。

林仲山屏住呼吸,透过准星,死死盯着那个弯道。

先是一股黑烟冒出来,紧接着,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卡车露出了狰狞的车头。车顶上架着一挺歪把子机枪,一个戴着钢盔的日本兵正扶着枪把,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山崖。

距离三百米。

卡车开得很慢,路面上有积雪和暗冰,轮胎碾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距离二百米。

林仲山甚至能看清驾驶室里那个司机的脸。那是个年轻的日本兵,戴着顶战斗帽,嘴里似乎在嚼着什么东西,神情并没有太多的防备。

距离一百五十米。

这已经进入了最佳射程。

林仲山的手指缓缓压下,第一道火在指尖聚集。

“稳住……稳住……”周铁山的声音在后面极低地响起,像是下达死刑的判决书。

卡车进入了伏击圈的核心位置。

“打!”

周铁山一声暴喝,手里的驳壳枪率先向天鸣响。

这一声枪响就像是信号,瞬间点燃了整个山谷。

但比枪声更快的,是林仲山的子弹。

“砰!”

水连珠特有的清脆枪声响起。

林仲山感到肩膀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但他根本顾不上疼痛,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挡风玻璃。

“哗啦!”

驾驶室的玻璃瞬间碎成了蛛网,紧接着炸裂开来。那个正在开车的日本兵脑袋猛地向后一仰,一团血雾在驾驶室狭小的空间里爆开。

失控的卡车像是喝醉了酒,猛地向左侧一歪,“轰”的一声撞在了路边的山岩上,发动机冒出一股白烟,熄火了。

整个车队瞬间瘫痪。

“打得好!”刚子大吼一声,手里的汉阳造紧跟着开了火。

“轰!轰!”

两侧山崖上,埋伏好的义勇军队员们纷纷扔出了手榴弹。这些手榴弹大多是土造的,威力不算大,但胜在声势吓人。一时间,山谷里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

后面的第二辆卡车急刹车,车上的日本兵像下饺子一样往下跳,试图寻找掩体还击。

“别让他们架机枪!”周铁山大喊,“给我压住!”

第一辆卡车顶上的那个机枪手反应很快,调转枪口就要向山上扫射。

林仲山甚至没有思考,完全是凭借本能,迅速拉动枪栓,退壳,上膛,瞄准。

“砰!”

第二枪。

那个刚要把手指扣在扳机上的机枪手身子一软,从车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雪地上,那挺歪把子机枪也歪倒在一边,成了哑巴。

“冲啊!”

周铁山见敌人乱了阵脚,猛地站起身,挥舞着驳壳枪,“弟兄们,下去抢东西!速战速决!”

“杀啊!”

几十个义勇军队员从雪窝子里跳出来,喊杀声震天动地。他们虽然装备简陋,有的甚至拿的是大刀长矛,但这股子气势却像是猛虎下山。

残存的十几个日本兵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遭遇如此猛烈的伏击,加上指挥官在第一轮爆炸中就被炸懵了,抵抗显得有些零乱。

林仲山没有冲下去,他依然趴在那个岩石后面,充当着这支队伍里唯一的狙击手。

他的目光在硝烟中搜索着每一个敢于露头的敌人。

一个日本兵躲在车轮后面,举起步枪想要射击正在冲锋的刚子。

“砰!”

林仲山的枪响了。那个日本兵的手臂暴起一团血花,枪掉在地上,捂着胳膊惨叫起来。

刚子冲上去,手里的红缨枪毫不犹豫地捅进了那个日本兵的胸膛。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但也异常迅速。

这帮义勇军虽然没受过正规训练,但那种对侵略者的仇恨让他们变成了不要命的疯子。

十分钟。

仅仅十分钟,枪声渐渐稀疏下来。

除了两个见势不妙钻进林子逃跑的日本兵,剩下的二十几个鬼子全都躺在了雪地上。鲜血染红了白雪,在那墨绿色的卡车旁显得格外刺眼。

“快!快搬东西!”周铁山大声指挥着,“只拿枪支弹药和吃的!大件的不要!快!”

队员们七手八脚地爬上卡车,把一箱箱子弹、手雷,还有成袋的大米往下搬。

林仲山提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坡上滑下来。

他走到第一辆卡车前,那个被他一枪打死的司机还卡在驾驶座上。半个脑袋都没了,红的白的糊了一脸。那双眼睛还大睁着,似乎到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仲山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哇——”

他扶着车门,弯下腰,干呕起来。早晨吃的那点杂粮饼子早就消化完了,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咋了山子?晕血?”周铁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顺手递过来一个缴获的日本军用水壶,“喝口水,压压惊。”

林仲山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这才感觉好受点。

“周叔,我……我杀人了。”林仲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是鬼子,不是人。”周铁山冷冷地看了一眼车里的尸体,“你想想陈老师,想想赵大爷。要是咱们不杀他们,死的就是咱们。”

“我知道。”林仲山抹了一把嘴角的冷水,“我不后悔,就是……就是心里有点堵。”

“堵就对了,说明你还是个人。”周铁山捡起地上的一支三八大盖,扔给林仲山,“拿着!这枪比你那老土枪好使。赶紧撤!鬼子的援兵肯定在路上了!”

队伍背着战利品,迅速钻进了茫茫林海。

风雪很快掩盖了他们的脚印,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那些正在变冷的尸体。

当晚,义勇军宿营在一处废弃的猎人小屋里。

屋里烧着火,大家围坐在一起,气氛热烈得像是过年。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刚子一边擦拭着新缴获的三八大盖,一边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你们看见没?那个鬼子小队长,刚掏出王八盒子,就被老子一板砖拍蒙了!然后一刀下去,嘿,那血喷得老高!”

“你就吹吧!”旁边一个老兵笑道,“明明是你那一板砖没拍准,人家是被后面二嘎子一枪打死的。”

“那是配合!懂不懂啥叫战术配合?”刚子脸都不红,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林仲山,“哎,要说今天头功,那是咱们山子!那一枪,绝了!隔着玻璃把司机爆头,啧啧,这枪法,我是服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林仲山。

“来,山子,敬你一口!”有人递过酒壶。

林仲山勉强笑了笑,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却被辣得直咳嗽。

“行了,都别闹了。”周铁山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张地图,“都早点睡,明天还得转移。鬼子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要发疯报复。”

大家都渐渐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屋里的火堆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下几块木炭在发着红光。

林仲山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靠在墙角,怀里抱着那杆新缴获的三八大盖,旁边放着陪伴他多年的水连珠。

只要一闭上眼,那个司机的脸就会浮现在他眼前。那个年轻的、甚至有些稚气的脸庞,还有那瞬间炸开的血雾。

他甚至能回忆起那一瞬间,手指扣动扳机时的阻力,枪托撞击肩膀的震动,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这一切都清晰得可怕。

“睡不着?”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仲山睁开眼,看到周铁山正坐在火堆旁,往里面添了一根木柴。

“嗯。”林仲山坐直了身子,“周叔,你也还没睡。”

“我也睡不着。”周铁山掏出烟袋,借着火光点燃,“每次打完仗,我都睡不着。这心里头啊,总像是压着块石头。”

“你也怕?”林仲山有些惊讶。在他眼里,周铁山是无所畏惧的铁汉。

“怕?当然怕。”周铁山吐出一口烟圈,“是人就怕死。但我更怕的,是不知道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他转过头,看着林仲山:“山子,还在想那个司机?”

林仲山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周叔,我看那司机……也就比我大不了两岁。你说,他在日本是不是也有爹娘?他来咱们这儿,是不是也是被逼的?”

周铁山沉默了一会儿,用通条拨弄着火堆,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爆响。

“也许吧。”周铁山的声音有些飘忽,“也许他在老家也是个种地的,或者是打鱼的。如果不打仗,你们俩碰上了,没准还能喝顿酒。”

“那咱们为啥非得杀他?”林仲山问出了那个在心里盘旋的问题。

“因为他拿起了枪,站在了咱们的土地上。”周铁山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是两把刀子,“山子,你记住。战场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死人和活人。不管他在老家是个啥样的人,只要他穿着那身皮,端着那杆枪,来了咱们这儿烧杀抢掠,那他就是鬼子,就是咱们的死敌。”

“你可以同情他,但你的枪口不能软。”周铁山指了指林仲山怀里的枪,“如果你那一枪没打死他,他缓过劲来,就会开车撞死咱们,或者用枪打死刚子,打死我,打死你爹。”

林仲山愣住了,脑海里闪过刚子那张笑嘻嘻的脸,闪过父亲那苍老的背影。

“这种时候,你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周铁山语重心长地说道,“这道理很残酷,但这世道就是这么操蛋。”

林仲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以前只沾过野兽的血,今天沾了人的血。

“我懂了。”林仲山慢慢握紧了拳头,“我不后悔杀他。我就是……还没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周铁山叹了口气,“这仗,不知道还要打多少年。等打多了,你的心就会变硬,硬得像石头一样。那时候,你就不会失眠了。”

“心变硬了,还是人吗?”林仲山喃喃自语。

“是战士。”周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睡吧。明天还要赶路。记住,只有活着,才能看到不用杀人的那一天。”

周铁山裹紧了大衣,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睛。

林仲山重新躺下,把头枕在枪托上。

外面的风还在呼啸,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

他看着屋顶漏下来的那一缕月光,清冷而孤寂。

那个司机的脸再次浮现,但这一次,林仲山没有回避。他在心里对着那张脸说:“下辈子,别来当侵略者。别来我的家乡。”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那个开枪的瞬间,不再是恐惧,而是在复盘。

当时的风速如果是四级,还要多修正半个密位。

当时如果那个机枪手反应再快一点,自己是不是该先打机枪手?

不,先打司机是对的,车停了,他们全得死。

他在这种冰冷的计算中,慢慢地感到了一丝疲倦。

那一夜,林仲山虽然闭着眼,但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那杆枪。

那个曾经在山林里因为打到野猪而欢呼雀跃的少年,在这一夜,彻底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使在睡梦中也时刻准备扣动扳机的战士。

火堆终于熄灭了,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那杆枪的枪管,在黑暗中依然散发着幽幽的冷光,那是杀戮的气息,也是守护的决心。

第二天一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小屋时,林仲山已经起来了。

他正在擦枪。动作熟练,神情专注。

刚子伸了个懒腰爬起来,看到林仲山,笑着打招呼:“早啊山子,昨晚睡得咋样?”

林仲山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睡得挺好。”他把最后一颗子弹压进弹仓,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梦见打狼了。”

刚子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打狼好啊!今天咱们接着打!”

林仲山背起枪,推开门,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那是新的一天,也是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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