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周卫国夫妇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家。
两人脸上不见丝毫血色,眼窝深陷,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亢奋。
他们将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哐当”一声砸在桌上。
灰尘四起。
“都在这儿了。”周卫国声音沙哑。
他拉开拉链,一股霉味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是厚厚一沓颜色深浅不一的泛黄纸张。
粮食批条。
每一张,都代表着一笔早已被人遗忘的死账。
周正豪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些批条一张张拿出来,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清点的仪式感,整齐地码放在桌面上。
他的指尖划过每一张批条上的数字,冷静得不像话。
起初,周卫国夫妇还能勉强站着。
可当桌上的批条堆成一座小山,当周正豪低头计算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人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急促。
空气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还有周正豪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终于,他停下了笔。
周正豪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父母紧张到扭曲的脸。
“五十三万,七千六百。”
他报出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像一颗无声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周卫国夫妇的神经。
五十多万。
在八十年代,这是一个能把任何一家中型国企直接送进坟墓的天文数字。
周正豪的脸上没有波澜,只有一种预料之中的冰冷。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脑中已然完成了复盘。
国营粮所的坏账,上级部门不可能不知道。
五十多万的债务雪球滚到今天,足以让益丰源食品厂破产清算八百回。
却偏偏没人管。
刘世才。
这位厂长的名字,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那不是一个无能的厂长。
那是一只潜伏极深的蛀虫,用一种最笨拙、最离谱,却也最有效的方式,把一个庞大的国企,硬生生啃成了一个谁都嫌弃的空壳。
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用白菜价将这个空壳彻底据为己有。
周正豪的嘴角,无声地扬起一个弧度。
可惜。
你遇到了我。
益丰源食品厂。
生锈的铁门敞开着,门口那块写着厂名的牌子歪歪斜斜,红漆斑驳得像是老人的伤疤。
厂区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某种东西腐败后混合的沉闷味道。
偶尔,才能听到某个车间传来一两声机器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周正豪刚走进办公楼,就迎面撞上了副厂长张敬民。
张敬民看到他,脚步一顿,眼神闪躲,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周同志,你……你来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疲惫。
“唉,那批方便面的事,是我们厂对不住你,让你亏钱了。”
在他看来,周正豪这趟来,肯定是血本无归后不死心,想来讨个说法。
周正豪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言不发。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沓崭新的“大团结”,轻轻放在了张敬民面前那张掉漆的办公桌上。
“张厂长,这是一万块,那批方便面的货款。”
张敬民彻底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那沓厚实的钞票,又抬头看看周正豪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这是干什么?”
“货归货,账归账。”
周正豪淡淡地说。
“生意规矩,不能破。”
说完,他将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也放在了桌上。
“另外,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那批方便面。”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子,一下下敲在张敬民的心上。
“我是来收账的。”
周正豪拉开帆布包的拉链。
哗啦——
那厚厚一沓,代表着五十多万天文数字债务的批条,如同一道黄色的瀑布,倾泻在张敬民面前。
“现在,我是益丰源食品厂,最大的债主。”
“并且,我已经以最大债权人的身份,向市里相关领导,提交了对益丰源进行破产重组的申请。”
张敬民的目光,被那堆积如山的批条死死钉住。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公章,数字,签名。
一切都是真的。
他再看向周正豪,眼神里不再是同情,而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惊骇。
这个年轻人,不仅没被那批临期食品拖死,反而用一种神鬼莫测的手段,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工厂的……主宰者。
“麻烦您,把刘世才厂长请过来。”
周正豪的声音打断了张敬民的失神。
“另外,用厂里的广播通知所有还在的职工,十分钟后,到大礼堂开会。”
张敬民像是被抽走了魂,机械地点了点头。
他捧着那堆仿佛有千斤重的批条,脚步虚浮地走向厂长办公室。
此刻,刘世才正靠在自己的老板椅上,端着搪瓷缸子,悠闲地品着今年的新茶。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当他看到张敬民捧着那堆他再熟悉不过的废纸闯进来时,脸上那份安逸瞬间碎裂。
他手里的茶杯重重磕在桌沿,滚烫的茶水溅了一手。
完了。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那个年轻人,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耍无赖的余地。
“滋啦——”
刺耳的电流声后,广播喇叭里传出沙哑的通知。
“通知,全体职工,十分钟后到大礼堂开会!重复一遍,全体职工……”
还在车间里磨洋工的工人们,一个个探出头,脸上写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开会?这个月第三回了吧?有啥用?”
“听说是发工资!都拖了仨月了,再不发刘扒皮想让咱们饿死啊!”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朝着大礼堂走去,嘴里议论纷纷,都以为是迟到的甘霖终于要来了。
大礼堂里,几百个座位很快坐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潮水。
刘世才阴沉着脸,从侧门走上主席台。
他一眼就看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周正豪。
那个年轻人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台边,目光扫过来,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冷漠。
刘世才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瞬间懂了。
这个小崽子,也看上了益丰源这块肥肉!
他想摘自己的桃子!
周正豪迎着他那要吃人的目光,嘴角轻轻一扯。
想学南边那些人,把国企做烂,然后用废纸的价格揣进自己兜里?
想法很好。
可惜了。
张敬民拿着话筒,走到主席台中央,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手心全是冷汗。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
“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是宣布一件……关乎工厂生死存亡的大事。”
“由于经营不善,管理混乱,我们益丰源食品厂,目前已经累计负债……”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稿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五十三万七千六百元。”
短暂的死寂。
一秒。
两秒。
然后,整个大礼堂轰然引爆。
“什么?!五十多万?他妈的钱呢?”
“刘世才!钱是不是被你吃了!”
“我们的工资呢?厂子是不是要倒闭了?我们怎么办!”
恐慌和愤怒的巨浪,瞬间将主席台淹没。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刘世才,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刘世才被这股怒火逼得连连后退,权威荡然无存,脸上血色尽失。
“大家安静!安静!”
他抢过话筒,声嘶力竭地嘶吼。
“我……我会向上面申请破产!大家的工资,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饮鸩止渴。
然而,一只手伸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按下了他握着话筒的手。
是周正豪。
他走到了话筒前,平静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切开了所有的嘈杂。
“不用申请了。”
整个礼堂,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
“因为,就在今天上午。”
周正豪环视全场,看着工人们一张张错愕、茫然的脸,声音平稳而有力。
“我已经替刘厂长,向市里提交了益丰源的破产申请。”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份量,彻底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正豪。”
“从现在起,作为持有工厂超过百分之八十债务的最大债权人……”
他一字一顿,宣布了最终的审判。
“益丰源食品厂的破产重组事宜,将由我,全权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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