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5
林晓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推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没有开灯。
她想起以前无论她忙到多晚,我总会坐在沙发上等她。
然后在她开门的第一时间,过去接过她厚重的外套,转身再去厨房端出一直温着的饭菜。
眼睛又是一阵酸涩,林晓没开大灯,摸着黑径直走进了厨房。
系上那条褪了色的蓝布围裙,开始和面、拌馅。
三鲜馅的配料她都知道,虾仁、木耳、鸡蛋、韭菜。
可准备了半个多小时,那盆馅料闻起来却总觉得少了一股鲜香。
心里也慌得厉害,像揣了只没头苍蝇,乱撞着找不到出口。
她下意识朝客厅方向喊了一嗓子:
“妈你快过来看看这馅是怎么回事?味道好像不对……”
话一出口,她就僵住了。
她猛地想起来,我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
她胡乱地抬起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抓起筷子继续搅拌盆里的馅。
可眼泪却越擦越多,一颗颗砸进馅料里。
林晓想,这包饺子的手艺,还是我手把手教她的。
以前过年,家里就我们两个,饺子不用包太多。
她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看着我手指翻飞的包饺子。
有时她看得兴起,也要上手。
我就会笑着让她去洗手,然后一点点教她怎么擀饺子皮,怎么包饺子。
林晓拿起一张擀的圆圆的饺子皮,舀上馅,熟练地包合。
恍惚间,她又听见我带着笑意的夸赞:
“我们晓晓真是太棒了,包得多好。”
其实不光是包饺子,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她爱吃的口味,她说话时的语气,甚至她皱眉时的神态……她身上烙印着太多我的影子。
思绪飘得更远。
十年前她躺在病床上急需换肾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去做了配型。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一个人坐长途车回了老家,去给家里的祖祖辈辈烧纸,一遍遍乞求祖宗保佑,能让我的肾救女儿。
后来配型成功的消息传来,我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里反复念叨着: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这么一想,林晓再也支撑不住,滑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张海峰从外面回来,听见厨房里的动静,急忙寻了过来。
“晓晓?你怎么了?快起来……”
林晓抬起头,抓住他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海峰,我怎么能那么想?下午在医院,我看着妈那个样子,我竟然真的在想要不要跟她说,我们不治了,我们回家吧……”
“甚至大姨跟我妈说别治了的时候,我心底竟然是松了一口气……我算什么女儿啊?我简直不是人……”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擦也擦不干:
“海峰,你是个好人,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等妈这次出院,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吧……我不能不救我妈,她是我妈啊,她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
张海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还没等他说出口,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屏幕上跳动着医院的号码,林晓颤抖着按下接听。
“是林晓女士吗?赶紧来医院,你母亲出事了!”
手机“啪”地一声从手中滑落,连同那个包好的饺子一起,重重砸在地上。
06
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
有的人拼尽全力想活着,却被一纸诊断书判了死刑。
而我这般铁了心求死的人,却被现代医学硬生生拽回了人间。
我被抢救回来了,但一直昏迷不醒。
女儿日夜守在我的床边,不停地对我说话。
“妈,你记不记得我小学三年级,你带我去镇上看花灯?我非要那个兔子灯,你就熬夜给我扎了一个,比卖的还漂亮……”
“妈,我昨天去产检了,医生说他很健康……你不想看看他吗?”
有时,她的声音会带上浓重的鼻音和哽咽:
“妈,你醒过来,看看我……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啊……”
医生来过几次,语气沉重而无奈。
他对着女儿女婿说:
“病人的身体机能已经严重衰竭,现在坚持治疗,其实只是在延长痛苦。”
“除非能找到配型的肾脏进行移植。但这前后的手术和抗排异费用,最起码要七十万。”
七十万的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海峰站在床边,沉默了很久。
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救。”
“我把车卖了。”
堂姐和嫂子她们又来了。
这一次,她们没有提着果篮,而是拿着或多或少的现金,塞到晓晓手里。
嫂子更是扑到我的床边,紧紧抓着我的手:
“淑华啊,当时是嫂子糊涂,你别跟嫂子计较,你得活着啊……”
这些声音,温暖的、痛苦的、坚定的,像潮水般不断拍打着我的意识。
可我太累了。
我只觉得我生命每一分每一秒的延续,都是对女儿,对这个家,新一轮的剥削。
分不清我到底睡了多久,我睁开眼时,看到就是女儿憔悴却惊喜的脸。
“妈!你醒了!医生!医生,我妈醒了!”
我看着女儿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嘴角因焦虑而起的水泡,看着病房里所有人为我奔波操劳的痕迹。
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晓晓,放弃吧……”
“妈不治了。”
“带妈,回家吧。”
07
话音落下,嘈杂的病房瞬间安静。
女儿的哭声骤然停止,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妈,你说什么胡话!”
“十年我们都走过来了,你怎么能放弃?”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
七十万,这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即使凑够了钱,肾源在哪里?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难道要让晓晓挺着大肚子,继续为了我奔波劳累吗?
“晓晓,妈太累了。这十年,你也累了。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女儿几乎是吼出来:
“不行!我不同意!”
女婿也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
“妈,之前是我说了混账话,您别往心里去……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听着二人的话,我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我何尝不想活?何尝不想看着外孙出世?
可是现实太沉重了,沉重到让我无法呼吸。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时,嫂子又来了。
“淑华,晓晓,我女儿现在在报社工作。”
“她说她想把你们的事写出来,发在报纸上。说不定,能有好心人帮忙。”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
这一生,我再苦再难,也不曾向外界乞讨过什么。
可是看着晓晓憔悴的脸,到嘴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报道在第二天凌晨发布。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篇文章会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清晨六点,女儿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
起初是几个陌生号码发来的鼓励短信,接着是医院宣传科打来的电话,说有很多市民想要捐款。
到了上午九点,网络募捐平台上的金额已经突破了十万。
女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眼泪止不住地流。
“妈,您看,有这么多好心人,我们有希望了……”
我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祝福,眼眶也湿润了。
然而,阳光背后总有阴影。
无数条祝福和鼓励中,也夹杂着数不清的质疑。
“又是卖惨骗捐的吧?现在这种故事太多了。”
“捐肾得尿毒症?怎么能这么巧?”
“谁知道是不是编的?建议平台严查!”
……
女儿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微微发抖。
她迅速关掉页面,强装笑脸对我说:“妈,别理那些人,他们都是胡说八道。”
可是我知道,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晚上,我听见她在走廊里小声哭泣,女婿在安慰她:
“别哭了,为那些人生气不值得。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这一刻,我又一次想放弃。
我不愿我的孩子因为我而承受这些非议和压力。
就在这个时候,主治医生带来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
“配型成功了!有一个肾源非常适合!”
“有一位因意外脑死亡的年轻人,他的家属在悲痛中看到了报道,主动提出捐献。”
“他们说希望这位妈妈能替他们的孩子,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病房里一片寂静。
女儿率先反应过来,她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却是喜悦的泪水。
女婿也红了眼眶,紧紧握住晓晓的手。
08
手术安排在了一周后。
这一周里,我的心情复杂难言。
一方面是对新生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对那个陌生年轻人和他家人的愧疚。
女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握着我的手说:
“妈,我们要好好活着,连着他的那份一起,这样才不辜负他们的心意。”
一周后的手术很成功。
在重症监护室的那几天,每一次指标的正常,都让守在门外的女儿和女婿喜极而泣。
当我被推回普通病房时,女儿扑到床边,又哭又笑:
“妈,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两个月后,赶在新年之前,我终于能出院了。
那天阳光很好,当我踏出医院大门,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新年过后,又是一年春。
春末时候,女儿顺利生下了一个闺女,六斤八两,哭声格外响亮。
当我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那个襁褓时,手臂竟有些颤抖。
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小的拳头攥着。
我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和女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们给她取名叫念念,寓意着铭记所有的爱与恩情。
女婿的工作愈发努力,几年后升了职,加了薪。
我们换了一套稍大些的房子,阳光能洒满整个客厅。
女儿也重返职场,做着一份她喜欢且相对轻松的工作,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明亮。
生活看起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抗排异药物的副作用开始显现。
我的免疫力比常人低很多,一场普通的感冒都可能发展成肺炎。
或许是之前自杀过的经历吓到了女儿。
她经常会在午夜梦醒,来到我的房间抱住我,说:
“妈,你要好好吃药,好好活着。我不能没有你,念念也不能没有姥姥……”
09
可命运借给我的时光终究是有期限的。
第八年的春天,在一次例行复查中,医生发现新肾脏的功能开始出现不可逆的衰退。
他解释说,这是长期服用抗排异药物和身体自然衰老的必然结果,并非手术不成功。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这额外的八年,看着念念从婴儿长成活泼可爱的小学生,看着女儿女婿的生活步入正轨,已经是命运的厚赠。
我们不敢再奢求更多。
最后的那段时光,我选择在家中度过。
女儿和女婿执意要把主卧让给我,那里宽敞,阳光充足,窗外就是念念放学回家的路。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但精神却异常平和。
女儿请了年假,专心在家照顾我,就像当年我照顾她一样。
女婿工作再忙,也准时回家,变着花样给我做容易消化的吃食。
念念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床前,把她画的画、得的小红花拿给我看,用清脆的童声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有一天,念念突然很认真地问:
“姥姥,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晓晓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刚要制止,我轻轻摇头,微笑着对念念说:
“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自己爱的人。”
念念睁着大眼睛问:“那你会变成最亮的那颗吗?”
我摸摸她的头:“会的,姥姥会一直看着念念长大。”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依偎在我身边。
那一刻,我觉得此生已经圆满。
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床单上。
我感到生命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呼吸变得轻浅,视线开始模糊。
女儿似乎有所感应,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皮肤。
女婿红着眼眶,站在她身后,一手搭着她的肩膀。
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着平稳。
“妈,别怕,我们都在。念念马上就放学了……”
我努力想对她笑笑,想最后再摸摸她的头,却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手。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每一张脸,想记住他们的样子。
恍惚中,我看到了老伴。
他还是我记忆中最年轻、最精神的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淑华,辛苦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那一刻,所有的牵挂、疲惫都消散了。
我看到了女儿、女婿相互扶持的坚强。
看到了念念眼中生命初生的光芒。
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金色的夕阳,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女儿感觉到我的手渐渐失去温度,她俯身,在我额头上留下最后一个吻,轻声说:
“妈,我爱你。”
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从枝头旋落,最终轻轻落在大地上。
落叶归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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