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句,台下众人不由得骚动起来。
静好觉得这个理由很正当,但一旁的申井却觉得很有玄机:“静好,你说他想见的人是谁?是恋人,还是老婆?”
静好苦笑:“人家只说想见的人,又没说相恋的人,如果他说的这个人是他妈,是不是也说得通?”
申井脸上本来还挂着一副八卦相,听静好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很有道理,这才点头道:“也是啊。小人之心了。”
静好见旁边的人终于不再嘀咕了,这才转头看向讲台。谁知,一抬眼,她竟直直撞见台上时跃投过来的目光。
一时间,静好有些愣神,心说自己帮时跃说话这事,被他本尊知道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刚刚和申井是交头接耳说的话,再怎么大声也不可能传到讲台吧?
不解的静好瞪大眼睛,反过来,朝看着她的时跃望去,想着用眼神询问对方:你看我,是有什么事要说么?
不料,自己才瞪眼,对方竟愣了神,随后,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
静好无语,只得暗暗道:如今,自己这吓着人的功力可是越来越了得了,都不用脸上的伤疤出马,单一个眼神就能把人逼得移开视线。
实话实说,静好不擅长揣摩人心。好在,这场眼神里的交流只持续了两个回合,就因为邢院长的发言告终。
“今天,时跃给咱们做了一个综述报告,很全面,很生动,也很有价值。再次感谢时跃的分享。
好,今天的报告就这样了。大家回去后,写一个500字的心得体会,下周一上班前交上来。”
说前半段的时候,台下众人面色轻松。到后半段安排任务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就不约而同地无奈起来。
如果是其他领导,后辈们可能还能讨价还价一番。但邢院长是虽然慈眉善目,骨子里却出了名的严苛。
几乎是有气无力地,大家应了声“好”。
静好虽然也不知道要写什么感想,但想着领导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便也跟着大家“好”了一声,这才低头收拾纸笔。
只是,一旁的申井就没那么淡定了:“什么,500字?这是要我的命啊!”
邢院长前脚才出门,申井就旁若无人地抱怨起来。
静好和他是同学,自大学就在一个课题组,所以对他如此的反应并未感到意外。
“庆幸吧,现在,哪里还有人把五百字当回事,没让你写一千字就不错了。”
申井哭丧着脸:“五百字是不多,可那也要我言之有物才行啊。再说,他下午说的那些骨科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写?”
静好笑道:“你不知道骨科的东西,总知道用药和手术的步骤和你所在领域最新的科研成果吧。只要把这两者做个比对,再大致讲一讲关于实际应用的设想,别说五百字了,八百字都出来了。”
作为曾经的论文高手,静好的指点并不是盖的。
“对啊!言之有理!就照你这么说的写!”
申井拍手叫好,收了笔记本,抬脚打算离开。静好也打算一同离开,却不想,走了两步,讲台上却传来了时跃的声音。
“静医生,等一下,我有话说。”
静好不确定时跃找自己是为了何事,颇为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回了句“我?”
时跃点头,言简意赅:“对,你。”
申井也不知道时跃具体找静好有什么要说的,简单地说了句“门口等你”,越过静好,出门去了。
见申井离开,静好站在原地等候时跃的询问。时跃确定报告厅里只有他们两人,才从讲台上下来。
静好见他过来,轻轻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时跃听她这么问,三两步站定在静好身旁,这才清了清喉咙,略带尴尬地问了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刚才做完报告的时候,你盯着我,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
静好本来只是本能地对视,不成想竟然被时跃这样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她只好随便找个由头回道:“啊,那个,我是想问周末有个义诊活动,你要不要参加?”
时跃闻言,眼眸一亮,笑道:“好啊!什么义诊?你也一起去么?”
静好点头:“参加的。这个义诊是我和申井、李品他们几个一起搞的,虽然规模不算太大,但每周到我们这里看病的人都有上百号人,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时跃静静看着静好,仿佛说这话的静医生通身散发着光芒。静好自然不知道时跃这般想,以为他被她脸上的刀疤吓得,尴尬之余下意识地拿起口罩,重新戴上。
时跃见静好这般反应,知道自己冒犯了,才想解释,静好的手机响了。
“静好,快!63床情况紧急!”
因为事情紧急,电话那头,丁玲玲声音洪亮,不但静好,连一旁的时跃也得一清二楚。
在医院这许多年,静好遇到的紧急情况并不少,但听到丁玲玲说情况紧急的是“双困病区”的63号床,静好的双腿还是不争气地软了。
认识静好那么久,时跃从未当面见过静好如此形容,见她往后退了一步,时跃赶忙上前扶她。
静好才站定,扔下一句“谢谢”,赶忙抽开腿,直奔“双困病区”。
顾名思义,“双困”的含义就是双重困难。
在医院里,有一部分的病患除了忍受疾病带来的、身体上的巨大痛苦,还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陷入贫穷或者其他更为艰难的境地。
这些人虽然治病的机遇尚且成熟,但现实困境中的阻力却让他们不得不放弃治疗。
年初,静好向医院建议设置双困病区。一方面这些病人情况特殊,医院将他们集中在一起容易管理,也容易开展联合诊断,另一方面,人终究是群居动物,没病没灾的时候尚且需要相互支撑,遇到困难的时候,相同处境的人相互鼓励也是不错的精神治疗。
邢院长虽然不确定这种做法到底有多大的好处,但因为对静好业务能力的信任,邢院长破例同意了静好的建议,在他们所在的楼层设置了“双困病区”试点,以此检验静好的提议,同时为下一步可能的推广应用提供实践经验。
从这个角度讲,静好主导的“双困病区”本身就是个特殊的存在。
在这里,患了阿斯海默症老警察徐开达一直盼着自己的儿子报考警校,却不知道他的儿子徐朗早在前几年因为过失伤人锒铛入狱。如今,他刑满释放,虽然每天都来看望父亲,却因为父亲那句:“见不到警校通知书,就不做手术”陷入两难。
补鞋匠阿亮一直资助贫困学生,这些年,他帮助的孩子不下一百个。但现在,他的妻子患了尿毒症,急需换肾,他却拿不出一分钱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妻子在病床上承受病痛,连去哪里筹钱都不知道。
还有刚获得“荣誉教师”称号的李爱珍老师,她勤勤恳恳,育人无数,却因为一场车祸成了植物人,唯有丈夫留在身边,为是否拔管这件事艰难地做着决定。
而和他们相比,63号床的何慧更是双困病区中特殊的一员。
严格意义上来说,何慧这张床躺着的不是一个病患,而是两个。因为作为产妇,她的身体里不但自己的心跳,还有她怀胎七月,随时可能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的心跳。
因为患有哮喘兼先天性脏病,何慧从刚怀孕开始就异常艰难。
虽然静好从一开始就和她说,怀孕存在风险,严重时很可能危及自己的生命,但何慧却说:自己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她要为他所爱的人留下最能代表他们爱情的东西,哪怕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当初,何慧对静好说下这番话时,静好看着她脸上洋溢的幸福,满心羡慕。
那时,静好觉得,这样一个沉浸在爱情里、勇敢向艰难宣战的人,实在耀眼!
然而,才短短七个月,这个曾经相信爱情的姑娘就被现实打击得遍体鳞伤。
她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深爱的人延续生命,那个人却毫无主见地听从了母亲的安排,一句“保小不保大”,生生将何慧推向鬼门关。
何慧拒绝这样的安排,硬气的在静好面前签下离婚书,转而打电话让自己的母亲过来照料。
不曾想,何慧母亲赶来的那天,一场车祸,将何慧的父母送到了天堂,也将何慧送到了地狱。
这种瞬间跌入黑暗的感觉,静好何等熟悉!!
面对晕倒在自己面前的何慧,静好只恨自己不是神仙,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静好才萌生了筹建“双困病区”的念头。
因为她曾经就在地狱里待过,知道跌入黑暗的人有多无助,也知道无助的人多渴望身边有一个感同身受的同伴。
如今,“双困病区”如愿建立起来了,当初触发这个念头的何慧却再次陷入紧急情况。这一点,静好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匆忙跑到何慧病床前,这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全身插满了管子。
丁玲玲见静好跑过来,赶忙将她拉到病床前,递过卷宗,将方才发生情况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遍。
“产妇是16:38分发生阵痛,大约5分钟后,开始昏迷。目前,心跳脉搏均出现下降趋势,呼吸急促,产道也有出血现象,暂未出现羊水泄露现象。”
这边,丁玲玲汇报完何慧的情况后,蹙眉看着静好,焦急地等待着她给出处置意见。
那边,静好却握着病例,一动不动,冰冷的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丁玲玲起初没在意,直到静好身旁的时跃问了一声:“静静,你还好吧?”,她才发现好友的不对劲。
一瞬间,丁玲玲意识到静好发生了什么。
几乎是笃定的,丁玲玲知道:静好又想起来了!想起当初在汶川那个可怖夜晚,更想起曾经跌入地狱里的黑暗。
心里翻江倒海,丁玲玲极力克制,才保证了声音里的颤抖不被觉察:“静静,一切都过去了。这回,不一样了。”
静好微微眨眼,好半天,才勉强道了声:“我知道。”
是的,她知道,这一次遇到的场景和汶川那次是不同的,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恐惧的黑浪非但没有被说服,还愈演愈烈,甚至有将她吞没的趋势。
手还在颤抖着,静好努力攥住拳头,却依然没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距离产妇出现意外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恐怕一尸两命的事就要发生。
丁玲玲急切地希望那个冷静、沉稳的静好赶紧回来。但她也知道,换做谁经历过那件事,此情此景都难以平静。
而就在她想再安慰几句的时候,静好身旁一直沉默的时跃竟一把捉住了静好的双手,轻声道了一声:“静静,你是最棒的,这个世界上你独一无二,没有人能取代你,也一定有人需要你!
还有,作为医生,你的心就是你的拐杖!”
很遗憾,丁玲玲不知道时跃这两句鸡汤出自哪里,又有什么用。
但静好却在时跃说完这两句话后,异常吃惊,连眼里的恐惧也一扫而空。
原本颤颤巍巍的声音都变得坚定起来——
“是你?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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