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楠身上的衣服,在逃跑时被扯破了好几处,又在垃圾堆里滚过,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男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等护士包扎好,对她说:“同志,麻烦你去找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要合身一点的。”
“好的,首长。”护士应了一声,转身进了里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夏楠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被包扎好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她低着头,能看到男人那双擦得锃亮的军靴,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
空气安静得有些压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道谢,还是该解释。
可她又怕自己一开口,声音里的颤抖会泄露所有的脆弱。
没一会儿,护士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出来了。
一套蓝色的确良布衫和一条深色裤子,看样式是普通女工人的穿着。
“首长,您看这身行吗?是我备用的一套,洗干净的。”
“可以。”男人点头,“让她去换上吧。”
护士把衣服塞到林夏楠怀里,指了指里间的小隔间:“去吧,姑娘,就在里面换。”
怀里的衣服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香,布料的触感平滑而妥帖。
林夏楠抱着衣服站起来,对着男人和护士,很轻地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进了隔间。
换下那身破烂肮脏的衣服时,她感觉像是褪下了一层沉重的壳。
当干净清爽的布料贴上皮肤,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依旧瘦弱、但显得干净整洁的自己,鼻尖忽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林夏楠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钱和粮票,以及父母的照片,还有那些票据都是缝在衣服里的,还好没掉,她数了数,都装在新衣服内侧的口袋里。
从隔间出来时,护士已经出去了,房间里还是只有那个男人。
他正站在窗边,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
看到焕然一新的林夏楠,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合身的衣服衬得她身形更加纤细,洗干净的脸庞露出了清秀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带着一丝无法褪去的惊惶和戒备。
他朝她走了两步,在她面前站定。
林夏楠紧张地捏紧了衣角。
“我叫陆铮。”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像他的人一样,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安稳感。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介绍自己。
林夏楠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深邃如夜,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哪个铮?”
陆铮看着她,嘴唇抿了一下,然后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
“铁骨铮铮的铮。”
这几个字在林夏楠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她觉得,这名字起得真好,跟他的人一样。
直到这一刻,她才算真正有时间和心力,去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刚才在街上,惊魂未定,只觉得他像一座山,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现在在明亮的日光下,这座山的轮廓清晰了起来。
他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邃,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格外有神,也格外有压迫感。
鼻梁挺直得像尺子画出来的,嘴唇很薄,抿着的时候,嘴角会带一点极细微的向下的弧度,显得十分严肃。
整张脸的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是那种带着风霜气的英俊。
不知怎么的,林夏楠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她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索。
上辈子活了七十三年,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是不是在哪份报纸上,或者哪个一闪而过的宣传画里见过?
她想不起来,记忆像一团被搅乱的毛线,理不出头绪。
或许,只是因为他这身军装,让她觉得亲切吧。
“陆同志,”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换上干净衣服,有了些底气,“刚才在街上,你问了两遍我父母的部队番号,你……是不是知道这支部队?”
陆铮的眼神动了一下,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46军是英雄部队,在朝国战场上打过好几个硬仗,大家都知道。”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这回答滴水不漏,却也什么都没说。
林夏楠活了七十三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眼底那一瞬间的波澜,和此刻刻意移开的视线,都在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
但他不愿意说,她也不再纠结于此,转而从新衣服的内兜里,小心地摸出那张薄薄的火车票。
“我中午十二点的火车,去省城。”
陆铮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那张票上。
“去省城哪里?”
“军区。”林夏楠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去军区大院,去档案科,去信访办。我要查我父母的档案,我要去找部队,为自己伸冤。”
陆铮听完,没有立刻表态,反而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没有介绍信,怎么买的票?”
在这个出门全靠介绍信的年代,没有那张盖着红章的纸,寸步难行。
这也是张铁柱敢那么嚣张的底气之一。
“硬座不需要。”林夏楠答道,“我在售票口买的。”
陆铮沉默了。从这里到省城,坐火车要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你要坐硬座过去?”他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讶。
硬座车厢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
人挤人,空气混浊,连伸个腿的地方都没有。
“没关系,我能行。”林夏楠说得云淡风轻。
这点苦,跟上辈子在病床上连呼吸都痛的日子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别说坐两天,就是站两天,她也甘之如饴。
陆铮看着她,看着这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身上还带着伤,眼里却全是光的女孩。
她明明那么瘦,肩膀那么窄,却仿佛能扛起千斤重担。
他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他那张常年严肃的脸上,荡开了一圈柔和的涟漪。
“你这小姑娘,”他摇了摇头,那笑意里有惊奇,有赞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的,类似心疼的东西,“倒是真有点军人后代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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