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的日子,在希希一天天的成长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加速。这个小生命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所有的关注与爱意,也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潜移默化地抚慰着两颗千疮百孔的心。
沈念的生活重心完全围绕着希希。她亲自哺乳,亲手为他缝制柔软的小衣服,对着他咿咿呀呀地说话,哪怕他只是无意识地挥动小手,也能让她凝视许久,唇角泛起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弧度。那种源自母性的、强大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驱散她眼底的阴霾,为她苍白的面容染上些许健康的红晕。
薄宴则更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最忠诚的护卫和最笨拙的学徒。他依旧处理着庞大的商业帝国事务,但书房的门总是敞开着,确保他能随时听到希希的哭声或沈念的呼唤。他学习换尿布的速度快了些,虽然依旧会手忙脚乱;他抱孩子的姿势也熟练了许多,至少希希在他怀里不再显得那么“岌岌可危”。
他不再轻易对沈念说“对不起”,而是将忏悔融入了每一个细节。夜里,他会悄无声息地起来数次,查看希希是否踢被子,是否需要喂奶;清晨,他会采摘庄园里带着露珠的玫瑰,悄悄插在沈念床头的花瓶里;他甚至学会了按摩手法,在沈念因为长时间抱孩子而腰酸背痛时,沉默地递上热毛巾,或者在她默许的情况下,用那双曾经签下亿万合同的手,生涩却无比专注地为她揉按酸痛的肩膀。
每一次轻微的肢体接触,都让薄宴的心脏像是被羽毛拂过,带着微痒的悸动和不敢呼吸的紧张。而沈念,从最初的僵硬、闪避,到后来的默然接受,再到偶尔会因为过于舒适而发出极轻的喟叹……这细微的变化,于薄宴而言,不亚于一场艰难的、却终于看到曙光的战役。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薄宴抱着刚刚睡醒、精神十足的希希在阳台晒太阳。几个月大的希希,五官愈发清晰,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他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想去抓薄宴衬衫上的扣子。
薄宴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儿子柔嫩的脸颊,低沉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希希,叫爸爸。”
希希睁着酷似沈念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咧开没牙的小嘴,流了一下巴的口水,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帕……帕……”
尽管知道这只是无意识的发音,薄宴的瞳孔还是猛地放大,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心酸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儿子小小的、温软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孩子幼嫩的头顶,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他刚才……”薄宴抬起头,望向刚走出阳台的沈念,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像个急于分享珍宝的大男孩,“他好像……叫我了?”
沈念看着这一幕。阳光下,那个曾经冷酷偏执的男人,此刻抱着孩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笨拙的狂喜和一丝不确定的忐忑。他怀里的希希,正依赖地靠在他胸前,小手抓着他的衣领。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复杂的暖流悄然蔓延。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很自然地拿起放在一旁的口水巾,动作轻柔地替希希擦掉下巴上的湿痕。
她的靠近,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奶香和清雅气息的味道,让薄宴的身体瞬间绷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一种名为“家”的圆满感,前所未有地强烈冲击着他。
他鬼使神差地,空着的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伸向了沈念垂在身侧的手。
指尖即将碰触的瞬间,沈念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空气中那刚刚升腾起的、暧昧而温馨的泡泡,瞬间破裂。
薄宴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只剩下熟悉的痛楚和小心翼翼。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不在意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风有点大,我抱希希进去了。”他低声说完,抱着孩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走进了室内。
沈念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刚刚缩回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他指尖传来的、滚烫的温度。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心底那片刚刚有些松动的冰原,似乎又悄然冻结了一层。
她知道,他在努力。她也知道,自己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可是,信任的坍塌,如同雪崩,重建却需要一砖一瓦,耗时耗力。那三年的黑暗,那些刻骨的羞辱和绝望,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深扎在心肉里,稍一触碰,便是钻心的疼。
她无法……那么轻易地,就当一切从未发生。
—
就在这种微妙的、希望与绝望反复拉锯的氛围中,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庄园表面的平静。
来的是薄宴的母亲,薄老夫人。
这位常年居于海外、保养得宜、气质雍容华贵的老夫人,是在看到一些关于薄宴“冲冠一怒为红颜”、大规模转移资产、以及苏家兄妹彻底倒台的风言风语后,匆匆赶回来的。
她直接无视了儿子明显不欢迎的态度,强势地进入了庄园。
客厅里,气氛冷凝。
薄老夫人端着精致的骨瓷茶杯,目光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坐在对面、抱着希希的沈念。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以及一丝隐晦的轻蔑。
“你就是沈念?”她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势,“听说,你让我儿子把大半身家都转给了你?手段倒是厉害。”
沈念抱着希希的手臂微微收紧。希希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安的气氛,瘪了扁小嘴,有些不安地扭动起来。
“母亲!”薄宴脸色阴沉,上前一步,挡在了沈念和希希身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这是我的决定,与念念无关。请您注意言辞。”
“你的决定?”薄老夫人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沈念怀里的孩子,尤其是在那酷似薄宴的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冷硬取代,“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宴儿,你别忘了她之前是什么身份!一个进过精神病院、来历不明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谁知道……”
“母亲!”薄宴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骇人的戾气,那双看向自己母亲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警告,“希希是我的儿子,薄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念念是我的妻子!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永远是!如果您不能尊重她们,那么这里不欢迎您!”
他的话,掷地有声,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客厅里。
不仅薄老夫人愣住了,连他身后的沈念,也猛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宽阔而坚定的背影。
他……在维护她。用如此强硬、不留余地的态度,对抗他的母亲。
薄老夫人显然被儿子从未有过的顶撞和决绝气到了,她捂着胸口,脸色铁青:“你……你为了这个女人,连母亲都不要了?!”
“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属于我的家。”薄宴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分量,他回头,深深地看了沈念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坚定,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任何人,包括您,都不能伤害她们分毫。”
说完,他不再看气得浑身发抖的母亲,转身,从沈念怀中接过有些被吓到的希希,轻轻拍抚着,然后对沈念低声道:“我们上楼。”
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揽住了沈念的肩膀,将她半护在怀里,带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将脸色难看到极点的薄老夫人独自留在了客厅。
回到卧室,薄宴将渐渐平静下来的希希放进婴儿床。小家伙似乎累了,吮吸着大拇指,迷迷糊糊地睡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沈念还沉浸在刚才的冲击中。薄宴那番维护的话,和他揽住她肩膀时,那坚定而温暖的触感,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对不起,”薄宴率先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和歉意,“我没想到我母亲会突然过来,还说那些话……让你受委屈了。”
沈念抬起头,看着他。他眉宇间带着倦色,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你……不必这样的。”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我必须这样。”薄宴看着她,目光灼灼,“念念,我知道我过去混账,伤你至深。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我必须让你知道,从现在起,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无论是谁。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心甘情愿要做的事。”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敲打在沈念的心上。
她看着他,第一次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两人在寂静的房间里对视着,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无声的、复杂的情愫。有未愈合的伤痛,有挣扎的恨意,有茫然的未来,但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却坚韧的联结。
就在这时,床上的希希忽然咿咿呀呀地醒了过来,挥舞着小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薄宴,又看看沈念,然后冲着沈念的方向,清晰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妈……妈……”
虽然依旧含糊,但比之前那次清晰了许多!
沈念的呼吸一滞,巨大的惊喜和感动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是扑到婴儿床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儿子挥舞的小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希希……你再叫一次?叫妈妈……”
希希看着她,咧开嘴笑了,露出粉嫩的牙床,又模糊地发出了类似“妈妈”的音节。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沈念的眼眶。这不是委屈的泪,不是痛苦的泪,而是纯粹的、身为母亲的喜悦和激动。
薄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看着沈念脸上那真切而毫无防备的喜悦泪水,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他的心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幸福感填满。他走上前,站在沈念身边,和她一起看着婴儿床里的希希。
他没有试图去拥抱她,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分享着这来之不易的、充满希望的瞬间。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家三口。
沈念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恰好撞进薄宴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不再只有悔恨和痛苦,更盛满了对她和孩子的、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与温柔。
这一次,沈念没有立刻避开。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让她爱过、恨过、绝望过的男人,心中那片坚冰,似乎终于在孩子稚嫩的呼唤和这沉默的守护中,发出了一声清晰的、碎裂的轻响。
未来的路依然漫长,伤痛不会一夜痊愈。
但希望,似乎真的开始像藤蔓一样,悄然攀爬,试图覆盖那些曾经的断壁残垣。
而薄宴知道,他看到了冰层裂开后,那底下透出的、真正属于阳光的缝隙。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嗅到了新生与救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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