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寒气仿佛浸入了骨髓,苏挽月被春桃搀扶着回到锦月轩时,膝盖依旧麻木刺痛。周氏虽解了她的禁足,但派来的婆子盯得更紧,锦月轩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更让她心头发寒的,是腕间念珠残留的那股冰冷刺骨的恶意预警——来自父亲书房的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那恶意具体指向什么,但强烈的危机感让她明白,必须更快、更强!
“春桃,”苏挽月坐在窗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去打听一下,长兄今日可在府中?若在,替我递个话,就说……栖霞寺后山的山栀子开得正好,我想请长兄去‘听竹轩’品茶赏花。”
“听竹轩”三字,是上次约定的暗号。
春桃会意,很快带回消息:“小姐,长兄说,未时三刻,听竹轩,竹叶青已备好。”
苏挽月心中一定。长兄果然明白她的急迫!
……
未时三刻,栖霞寺后山,听竹轩。
竹影婆娑,清风徐来,茶香袅袅。
苏明轩一身常服,坐在石桌旁,看着苏挽月被春桃扶着,脚步微跛地走进来,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在佛堂吃了苦头。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凝重。
“月儿,坐。”他示意春桃退到院外守着,亲自为苏挽月斟了一杯热茶,“膝盖可还好?”
“谢长兄关心,无碍。”苏挽月坐下,动作牵扯到膝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没时间诉苦,直奔主题:“长兄,佛堂之困虽解,但商路之困更甚。周家子侄已在路上,母亲心思……长兄想必也知道。”
苏明轩眼神一凝:“你是指……周文瑞?”
苏挽月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止。还有……更大的麻烦。”她抬起手腕,露出那串旧念珠,指尖轻轻拂过那颗温润的珠子,“我能感觉到……父亲书房的方向,有股针对我的恶意。我不知具体是什么,但那感觉……比母亲的怒火可怕百倍!像被毒蛇盯上,像待价而沽的货物!”
苏明轩心头一震!父亲?!他瞬间联想到父亲在朝堂上的立场和深沉的城府!父亲对月儿……难道真的另有所图?利用她的美貌?或是……发现了什么?
“月儿,此事非同小可!”苏明轩声音低沉,“父亲的心思,连我也难以揣测。但你的感觉……恐怕并非空穴来风!”他深知父亲的为人和手段。
“所以,我必须更快!”苏挽月目光灼灼,“清韵坊的生意不能停!我需要更大的本钱,更广的门路,更快的积累!我要在周文瑞进府前,在父亲……动手前,拥有足够的力量!”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叠纸,推到苏明轩面前:“长兄请看。”
苏明轩接过,翻看起来。越看,他眼中惊讶之色越浓!这并非简单的账目或计划,而是一份极其详尽、思路缜密的商业扩张蓝图!
“胭脂水粉?”苏明轩挑眉,“你想涉足这个?”
“是!”苏挽月语气坚定,“香囊虽好,但利润有限,受众也窄。胭脂水粉,是女子日常必备,需求量大,利润空间更广!我仔细研究过,市面上胭脂多用铅粉,虽白却伤肤;口脂多用朱砂,艳丽却含毒。若能以草药、花汁调配出天然无害、色泽持久的胭脂水粉,必能打开局面!”
她指着计划书:“我已初步试制了几种,效果尚可。但若要量产、推广,需要更大的场地、更稳定的原料供应、专门的匠人,以及……打通各大胭脂铺甚至官家内眷的门路!这需要长兄鼎力相助!”
苏明轩看着计划书上清晰的成本核算、市场分析、推广策略,甚至还有针对不同阶层(平民、富户、官眷)的产品分级设计,心中震撼不已!这丫头,不仅胆大,心思更是缜密得可怕!这份眼光和格局,远超寻常商贾!
“好!”苏明轩放下计划书,眼中精光闪烁,“此事可行!本钱、场地、匠人,我来解决!门路……我也会尽力打通!利润依旧五五分成!但有一条,”他目光锐利地看着苏挽月,“你必须答应我,绝不可亲自抛头露面!所有明面事务,由我安排的人手打理!”
“长兄放心,月儿明白。”苏挽月点头应下。这正是她想要的。
“还有,”苏明轩沉吟道,“你方才说……天然无害的胭脂水粉?这需要精通药理和调配之术。你……”
“这正是我第二件事。”苏挽月接口道,眼神明亮,“我想拜师学艺!学医理,学辨识草药,学调配之术!这不仅是为了胭脂生意,更是为了日后安身立命!若有一技之长,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养活自己。”
拜师学艺?苏明轩再次惊讶!这丫头,想的比他更远!
“你想学医?”他沉吟片刻,“寻常医馆大夫,未必肯收女徒,也未必精通这些闺阁之物……”
“我听闻,”苏挽月压低声音,“城西‘济世堂’的坐堂大夫,孙老先生的独女,孙娘子,早年随父行医,尤擅妇科和调香养颜之术。后因丈夫早逝,独自支撑家业,性情孤傲,但医术精湛,尤其对花草药性、女子养颜之道钻研极深。若能拜她为师……”
苏明轩眼神一亮:“孙娘子?我知道她!此人医术确实了得,尤其调香一道,堪称一绝!只是她性情古怪,轻易不收徒……”
“事在人为!”苏挽月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请长兄为我引荐!成与不成,我总要一试!”
苏明轩看着妹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缓缓点头:“好!此事我来安排!”
……
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直到日头偏西。苏明轩先行离开处理公务。苏挽月心中稍定,带着春桃,从后山小路返回。
苏明轩的动作很快。次日午后,便传来消息:已与济世堂的孙娘子约好,申时初刻,请苏二小姐“过府问诊”。
“过府问诊”,自然是掩人耳目的说法。苏挽月换上素净的衣裙,带着春桃,坐上苏明轩安排的、外观朴素的青帷小轿,避开婆子们的视线,悄然从相府侧门离开。
轿子穿行在喧闹的街市。苏挽月掀开轿帘一角,看着外面熙攘的人群,心中却无半分闲适。她反复默念着准备好的说辞,思考着如何打动那位性情孤傲的孙娘子。腕间的念珠安静地贴着肌肤,那颗温润的珠子,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紧张,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是在安抚。
轿子行至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巷口,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和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一个惊慌的声音嘶吼着!
苏挽月心头一紧,猛地掀开轿帘!只见前方不远处,一辆装满杂物的板车,拉车的驽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正嘶鸣着疯狂向前冲去!车夫死死拽着缰绳,却被拖倒在地!板车前方几步远,一个三四岁的幼童正吓得呆立路中,小脸煞白,眼看就要被疯马撞上!
“孩子!”周围人群惊呼,却无人敢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矫健如猎豹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那人穿着半旧的灰布短打,身形高大挺拔,动作快得惊人!他几个箭步冲到路中,在疯马即将撞上幼童的瞬间,猿臂一伸,一把将吓傻的孩子捞起抱在怀中!同时身体借着冲势猛地向侧方一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马蹄和板车的冲撞!
砰!
沉重的板车擦着他的衣角呼啸而过,撞在路边的土堆上,杂物散落一地。
那人抱着孩子稳稳落地,低头查看孩子是否受伤。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带着风霜之色的侧脸上,浓眉如墨,眼神沉静锐利,如同山间的鹰隼。
苏挽月的心跳,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骤然停止!
那张脸……那双眼睛……那在危急关头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和沉稳……
是他!
谢铮!
前世那个在洪水滔天中,死死拽着她,试图将她拉出北漠地狱的猎人!那个在她濒死之际,唯一记挂的名字!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挽月僵在轿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冰冷的洪水,绝望的挣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还有……最后那声嘶力竭的呼喊……
“姑娘?姑娘?”春桃见她脸色煞白,摇摇欲坠,连忙扶住她。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谢铮。他安抚好怀中的孩子,交给赶来的家人,这才转过身,目光扫过这边。当他的视线落在掀开轿帘、脸色惨白的苏挽月身上时,微微一怔。眼前的少女衣着素雅,容颜清丽,正用一种极其复杂、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谢铮眉头微蹙。他不认识这位小姐。但那眼神……为何让他心头莫名一悸?仿佛……似曾相识?
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随即不再停留,大步走向那惊魂未定的车夫,帮他收拾散落的杂物。动作利落干脆,带着一股山野猎人的质朴与力量。
苏挽月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久久无法回神。腕间的旧念珠,那颗温润的珠子,此刻正传来一阵阵清晰而灼热的悸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是他……真的是他!
这一世,他们竟在街头猝然重逢!
……
轿子继续前行,停在济世堂古朴的招牌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气。
苏挽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扶着春桃的手下了轿。她必须集中精神,应对眼前的挑战!
走进济世堂,光线明亮,药柜林立。柜台后,站着那位传闻中的孙娘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靛蓝细布衣裙洗得发白,发髻一丝不苟,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她正皱着眉,看着柜台外一个高大的身影。
苏挽月目光一凝!那身影……正是刚刚在街头救人的谢铮!
只见谢铮脚边放着一个半开的粗布包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风干的草药——品相极佳的野生黄芪、几株根须完整的何首乌、还有几朵晒干的灵芝。他正将包袱推到柜台前,声音低沉平稳:“孙掌柜,看看这些药材,收不收?”
孙娘子瞥了一眼药材,眼神微亮,显然识货。但语气依旧冷淡:“黄芪、何首乌品相尚可,灵芝年份差些。一起算,给你二两银子。”
谢铮点点头,并无异议:“好。”
孙娘子拿出银钱,谢铮接过,仔细收好,动作干脆利落。他背上空包袱,转身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扫过刚进门的苏挽月,再次看到她那双复杂的眼睛,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济世堂。
苏挽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他原来是来卖药材的……一个孤儿,靠打猎采药为生?前世……他也是这样在乡野间挣扎求生吗?
“姑娘?你也是来问诊的?”孙娘子冷硬的声音打断了苏挽月的思绪。
苏挽月连忙收回目光,对着孙娘子屈膝一礼:“小女苏氏,见过孙娘子。听闻娘子医术精湛,尤擅调香养颜、辨识百草,特来拜师学艺,望娘子成全。”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拜师?”孙娘子眉头皱得更紧,上下打量着她,“苏家的小姐?相府千金?”她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金尊玉贵的身子,学什么医?吃得了苦?受得了累?闻得了这满屋子的药味?还是回去绣你的花吧!”
苏挽月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娘子,小女并非一时兴起。学医济世,不分贵贱。小女愿吃苦,能受累,只求娘子给个机会!”
孙娘子冷哼一声:“机会?这世上的机会,不是靠嘴说的!”她指着墙角一堆刚送来、还带着泥土的草药,“看见那堆刚采的‘半边莲’和‘鬼针草’了吗?混在一起了。你若真有心,半个时辰内,把它们分拣干净,根须上的泥土洗净,不能伤一根须子!做得到,再谈其他!”
这分明是刁难!半边莲与鬼针草形态相似,极易混淆,且根须细弱,清洗极易折断。
苏挽月看了一眼那堆混杂的草药,又看了看孙娘子冷硬的脸,最后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谢铮离去的方向。那街头救人的身影,给了她一丝无形的力量。
“好!”她毫不犹豫地应下,声音清脆,“春桃,打水来!”
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走到墙角那堆草药前,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开始仔细分拣。动作生疏却无比专注,丝毫不顾泥土沾染了裙摆。
孙娘子看着少女蹲在墙角,纤细的背影透着一股倔强,眼神微动,但依旧面无表情。
苏挽月低头分拣着草药,指尖触碰着微凉的叶片和湿润的泥土。腕间的念珠安静地贴着肌肤,那颗温润的珠子,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决心,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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