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墙角,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草药的清苦弥漫在空气中。苏挽月蹲在混杂的草药堆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半边莲与鬼针草的叶片形状相似,边缘都带着细微的锯齿,稍不留神便会混淆。更棘手的是那些细弱如发的根须,沾满了湿滑的泥土,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前世在北漠冷宫,为了活下去,她曾被迫辨识过一些能缓解痛苦的野草,那份对植物细微差别的敏感,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仗。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株,指尖感受着叶片的纹理和厚度差异,再轻轻抖落根须上的泥土,动作从最初的生涩,渐渐变得专注而沉稳。
孙娘子冷眼旁观,并未言语。她看着那相府千金挽起袖子,素净的裙摆沾染泥污,白皙的手指在泥土和草根间翻飞,没有一丝娇气,只有一股近乎执拗的专注。那份专注,让她眼中冰冷的审视,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半个时辰将尽。
苏挽月终于将最后一株鬼针草放入洗净的竹篮中,轻轻舒了口气。她面前的竹篮里,半边莲与鬼针草泾渭分明,根须上的泥土被仔细洗净,几乎完好无损。她站起身,膝盖因久蹲而酸麻刺痛,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春桃连忙上前扶住。
“娘子,请查验。”苏挽月声音平静,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
孙娘子踱步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个竹篮。她伸出略显粗糙的手指,随意拨弄了几下,又拿起几株仔细查看根须。半晌,她抬起眼,看向苏挽月,眼神复杂:“倒是……小瞧你了。”语气虽冷,却少了之前的嘲讽。
“小女不敢。”苏挽月垂眸,“只求娘子给个机会。”
孙娘子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苏挽月沾满泥污的裙摆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明日辰时初刻,到后堂来。带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裳。记住,我这里,没有相府小姐,只有学徒苏月。吃不了苦,受不了累,随时可以走人。”
苏月!她用了母姓!
苏挽月心头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疲惫!成了!她强压下激动,深深一礼:“弟子苏月,谢师父成全!定当勤勉,不负师父教诲!”
孙娘子“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内堂,背影依旧冷硬,却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
回到锦月轩,苏挽月顾不得膝盖的酸痛和满身泥污,立刻唤来春桃:“春桃,快!备水沐浴!再让厨房熬些活血化瘀的汤药来!”她必须尽快恢复,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明日的学徒生涯。
沐浴更衣后,苏挽月坐在窗边,任由春桃替她揉着酸痛的膝盖,思绪却已飘远。今日在街头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谢铮!
那个在洪水滔天中试图拉她一把的猎人!那个在她前世濒死之际,唯一记挂的名字!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街头?孤儿?靠打猎采药为生?他住在哪里?是否……还记得前世?
腕间的旧念珠,那颗温润的珠子,仿佛感应到她纷乱的心绪,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带着暖意的悸动。
她必须找到他!不仅仅是为了前世那份未尽的牵绊,更因为……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一个拥有如此身手、心性沉稳、且似乎与她有着宿命联系的人,或许……是她未来不可或缺的助力!
“春桃,”苏挽月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悄悄去一趟‘当归’那里。”
当归,是苏明轩安排给她的那个精明能干的丫头,如今已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负责清韵坊的账目和部分隐秘联络。
“小姐有何吩咐?”春桃停下动作。
“让她……”苏挽月斟酌着词句,“让她动用清韵坊的人脉,暗中查访一个人。此人今日申时初刻左右,曾在城西柳絮胡同附近,救下一个险些被惊马撞到的孩童。他身穿半旧灰布短打,身形高大挺拔,是个猎人,也常在附近山林采药售卖。尤其……留意他今日在济世堂出售的药材,黄芪、何首乌、灵芝,品相都很好。”
她不能直接说找“谢铮”,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前世的秘密。只能通过这些特征去寻找。
“记住,”苏挽月神色凝重,“此事要极其隐秘!只让当归亲自去办,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府里的人。查到任何线索,立刻报我!”
“是,小姐!”春桃见苏挽月神色严肃,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去寻当归。
……
翌日,辰时初刻。
济世堂后堂,弥漫着更浓郁的草药气息。
苏挽月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脂粉未施,素面朝天。她准时出现在孙娘子面前,恭敬行礼:“师父。”
孙娘子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和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可的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跟我来。”
后堂比前厅更显杂乱,却也更见真章。一排排药柜直抵屋顶,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角落里堆放着各种等待处理的药材,空气中混合着生药、熟药、以及正在炮制药物的复杂气味。几个穿着同样粗布短打的学徒正在忙碌地切药、碾药、分拣,看到孙娘子进来,都恭敬地停下手中活计。
“这是新来的学徒,苏月。”孙娘子声音平淡,“以后跟着阿桂,先从辨认药材、处理药渣做起。”
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的青年连忙应声:“是,师父!”
孙娘子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内室。
阿桂是个老实人,话不多,但教得很仔细。他先带苏挽月认了存放药渣的地方,教她如何将不同药性的药渣分开堆放(有些可做肥料,有些需特殊处理),又带她到一排药柜前,指着最底层几个抽屉:“这是最常用的几味药,当归、熟地、白芍、川芎……你先认熟它们的模样、气味、手感。师父……要求很严,混错了,要挨罚的。”
苏挽月点头,神情专注。她拿起一块当归,仔细端详其色泽、纹理,凑近闻其独特的药香,再用手感受其质地。前世在北漠,草药是难得的救命之物,这份对药草的珍视和辨识的用心,早已刻入骨髓。
她学得极快,记忆力惊人。阿桂只教了一遍,她便能准确无误地指出几种药材,并说出其大致特征。阿桂眼中露出惊讶和赞许。
一天下来,苏挽月不是在分拣药渣,就是在药柜前辨认药材,双手沾满了药末和灰尘,腰背酸痛,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这里的每一味药,每一种气味,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傍晚时分,当归悄悄来到济世堂后门。
“小姐,”当归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您让查的人,有眉目了!”
苏挽月心头一跳,强作镇定:“说!”
“城西柳絮胡同附近,今日确实有个穿灰布短打的高大猎人救了个孩子,和您描述的一模一样!街坊都叫他‘阿铮’!他不住在城里,住在城外三十里地的‘野狼峪’!那地方偏僻,进出山方便,峪里就几户猎户人家。他常在山里打猎采药,隔几日就会进城卖野味和药材,济世堂是他常去的地方之一!”
阿铮!野狼峪!
苏挽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找到了!真的是他!
“还有,”当归继续道,“济世堂的伙计说,他今天确实卖了黄芪、何首乌和灵芝,都是上好的山货,孙娘子给了二两银子。伙计还说……他采药很厉害,尤其是一些长在险地的稀罕药材,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都能弄到。”
苏挽月眼中光芒闪烁。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对当归道:“做得好!继续留意他的动向,特别是他下次进城的时间和路线。但切记,远远看着就好,不要惊动他!有任何消息,立刻报我!”
“是,小姐!”当归应声,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苏挽月站在济世堂后门,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晚风带着药草的清香拂过她的脸颊。
谢铮……阿铮……
这一世,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的路,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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