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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监军还没到,镇北军的风,已经先刮得不太对劲了。

很微妙。

原本辎重营这边,吆喝声大、骂街声也大,今天早上却稀里哗啦小了一圈

不是人少了,是大家说话都下意识压低了音量,连骂人都骂得含蓄了点。

“你眼睛瞎啊,这一车往那边咳,往那边劳驾一下”

“谁又把麻袋摔破了唉,注意一点行不行”

骂到一半,会莫名其妙冒出个“劳驾”。

顾行之听着,总觉得像是全营一起得了“监军恐惧症”。

他进辎重营的时候,陆俭已经在案桌后坐着了,脸色很难看,像是昨晚被账本噎了一夜。

“顾从事,过来”

他一抬下巴,用笔尖点了点旁边空出来的一块地毯。

顾行之一愣:“跪着看账就算了,还要跪地毯?”

“地毯下面什么都没有”陆俭没好气,“我等会儿要在这儿铺图”

说着,他从一旁箱子里抽出一卷卷粗糙的纸,啪啦啦铺开。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格一格的方框,像某个巨大的棋盘。

“这是?”顾行之挑眉。

“军粮沙盘”陆俭道,“以前只有将军他们玩沙盘,我们后勤这边也得搞一个自己的”

他指着那些格子:“一横一列代表一条线”

“这一排,是各州府、各县;”

“这一排,是清水关、几处其他关隘;”

“这一排,是镇北军各营各寨”

说着,他从案上抓了一把豆子、一堆小石子,又在盒子里摸出几块被人削成棋子样的木头。

“豆子代表常规军粮,小石头代表预备粮,这些木头”

他叹气,“就当你们这些人吧,动笔的人”

挺好,我第一次以实物形态出现在军中沙盘上,还是一块木头。

陆俭抓起一把豆子,“哗啦”一声撒在“各州县”那一排的格子里:

“这是各地上报的军粮数”

又抓了一把小石子,撒在“关隘”那一排:“这是按理该到清水关、另外几处关的预备粮”

最后,他把那几块木头分开放在辎重营、关中行台司、某几个县名上头:

“这些,是握笔的人”

“监军来了,要查的,不是豆子,不是石头”

“是这些木头”

他抬眼看顾行之:“你现在就是最新放上去的这块”

顾行之看着那块写着“顾”字的木头,默默扶额:“能不能换块写‘王’的,随大流一点?”

陆俭翻白眼:“你想挤进‘王彪’那格去是吧?”

韩九刚好从门口探头进来,一听这句差点笑岔气:“噗”

状态板小字很诚实:

【陆俭情绪:紧绷中略带愉悦】

【对宿主态度:-2 → -1】

【备注:在高压之下,被宿主逗笑一次,敌意略降】

顾行之心里“啧”了一声:挣来的不止是好感,还有一点“别现在就把你砍了”的宽限。

“来”陆俭用笔点了点那几行已经被圈红的账目,“你这几天圈出来的问题,咱们先往沙盘上摆一遍”

顾行之一听,精神立刻集中起来。

他指着某几个州县的名字:“这几个报上来的数字太漂亮,几乎每月都刚好‘足额’,连误差都没有”

“可清水关入仓记录,却常常少他们几成”

“那缺的几成,要么是路上被吃了,要么是根本没出县城”

“所以,这几个地方,我觉得得先圈一圈”

陆俭点点头,在那几格上各压了一颗小石子,石子上用朱笔写了个小小的“?”。

“还有”顾行之又指向清水关一格,“关里的预备粮最近被‘调剂’出去很多次,每次数额不大,但方向很一致”

他笔尖划出一个很淡的线条,从“清水关”那格一路勾到“镇北军后营某某营”那格。

“调得最多的是后营第三、第五营”

韩九在旁边忍不住插嘴:“那俩营的都头,都是前年从京里捞上来的”

“平时操练少,酒喝得不少,逢年过节请客的次数,最多”

他说着,又赶紧看一眼帐门,压低声音补一句:“这话你俩当我没说”

状态板小字立刻记上一笔:

【信息】

【后营三、五营主官与京中某派系关系密切,在粮饷发放上享有“特殊照顾”】

【潜在风险】

【若监军真查,可能选择其中一营做“样本”】

陆俭在那两格上也按了两颗写着“?”的石子,叹气:

“你看”

“上面一环虚报,路上几手挖空,到了关里再挤一点,最后到了各营的只有原先的七成、八成”

“真要打起仗来,前线要粮,后方一翻仓”

他用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抹,把几颗代表“清水关预备粮”的石子抹倒,一颗也不剩。

“啪”

那声在营帐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行之看着那片被抹空的格子,忽然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旧刀疤有点发紧。

“系统”

他在心里默念,“给我个大概数字好了”

“照现在沙盘上的窟窿,真要在半年内打个大仗,‘孤城断粮’几率多少?”

【计算中】

【在当前军饷、预备粮、催粮进度不做大幅调整的前提下】

【未来半年内,北境任一城池出现“断粮告急”情况的概率约为34%】

【其中,演化为“全城守不住”的高危死局概率约为11%】

【宿主直接卷入概率:取决于后续调派】

十一,已经够高了。

“听着够吓人了吧?”陆俭看他脸色,“所以说,这次监军来,真要是认认真真查一遍,未必是坏事”

“差别只在”

“到时候谁是‘被当场斩首以儆效尤’的那一个”

他伸手把那块写着“顾”的木头往“辎重营”那格一按:

“从纸面上看你,是最容易被人往上按的”

顾行之默默地,把那块木头又挪回了一点:“那得看谁的手更快”

韩九在旁边缩了缩脖子:“你们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吓人,我一个小吏听着都想回家种地”

这一天,顾行之白天几乎都泡在“沙盘”和“账本”之间。

他一边抄,一边在心里画图

把各地的“虚报度”、各关口的“入仓实数”、各营的“耗粮习惯”,一条条串在一起。

等到傍晚,风从营门那边吹进来,他才从纸堆里抬起头。

“顾从事”陆俭忽然叫他。

“在”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我问你一个问题”

陆俭盯着他,慢慢道:

“真查出大窟窿的时候”

“你会不会咬着牙,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营帐里安静了一瞬。

这问题,说轻松点是“原则问题”,说难听点就是“你愿不愿意拿别人换命”。

顾行之想了两息,没开玩笑,很认真地回答:

“看是谁”

陆俭冷笑:“谁不这么说”

“真到了那时候,你就知道”

“谁都‘该死’,谁都‘不该死’”

“最后就剩一个字‘轮’”

他说着,忽然用笔在沙盘一角写了个名字:

【薛承】。

那名字写在“关中行台粮道司”的格子上。

“这是?”顾行之问。

“关中行台粮道使,薛承”陆俭道,“这几年所有经清水关进北境的军粮,都要从他那道印”

“他不是最大的”陆俭冷笑,“但最多是他那一层先吃一口”

“真查下去,这人一定会在监军的名单上”

“你要真想‘不背大锅’,第一件事,就得先弄清楚”

“这人,欠不欠写”

顾行之心里一动。

锁定目标。

系统不合时宜地弹出一行:

【新人物:薛承】

【身份:关中行台粮道使】

【与宿主关联度:中/升高中】

【备注:其在军饷链条中的地位,使其成为未来“军饷死局”中天然的候选“首恶”】

【宿主若在清查中主动“推此人一把”,有机会转移部分火力】

【但也有可能招来其幕后的反扑】

顾行之揉了揉眉心:“你就不能有一次说话别带‘也有可能’四个字”

【这就是人生的乐趣所在】系统一本正经。

顾行之:“滚”

夜。

拘押栏。

今天晚上连汤都省了,直接一人一块硬的能砸死人的饼子。

“我靠,这是真减肥啊”钱不悔一边啃一边骂,“监军来之前,先把我们都饿得皮包骨,这样砍起来更省力?”

王彪倒是乐观:“省粮也是好事。真打起来,能多撑一日是一日”

赵三虎没吭声,只喝了几口凉水,把饼子揣进怀里。

顾行之看了一眼:“不吃?留着当枕头?”

“留着明早再啃”赵三虎道,“打仗的人,越挨近天亮越慌”

“我习惯早上吃饱一点,心里踏实”

说完,他忽然低声加了一句:“你也是”

“你要真被拖去军前问话,肚子空着,脑子也空得快”

顾行之笑:“你对我很有信心嘛,已经把‘被问话’当定局了”

赵三虎看着他脖子上的刀疤,目光复杂:

“你这条命,本来上个月就该没了”

“能拖到现在,说明上头还舍不得马上用你这块牌”

“等要用的时候那就是上桌的时候”

钱不悔啃着饼子,嘴上沾着碎屑:“上什么桌?”

“军法桌、监军桌、或者史官桌”顾行之笑,“看哪一张先摆好”

他正说着,耳边忽然“叮”的一声。

【远端动向更新】

【监军御史·董怀义,今日已在清水关设宴,与关中行台、清水关军司等多方见面】

【初步观察】

【其对“靖北旧案”有一定了解,对“顾行之发配镇北军”一事表现出兴趣】

【预计入镇北军时间:两日内】

【届时,宿主被点名参与账目清查的概率提升至:82%】

好嘛,对我“有兴趣”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愣什么?”钱不悔用肘子捅他,“想家了?”

“想锅了”顾行之叹气,“想的是,这口锅最后是砸在我头上,还是砸在别人头上,再由我来背盖”

赵三虎忽然道:

“你真要写谁的名字?”

几个人都看向他。

顾行之沉默片刻,缓缓道:

“我不保证自己一点都不写”

“只保证一件事”

“真要写”

“不会从那些只吃一口汤的碗里挑”

他看向王彪,又看向赵三虎、钱不悔,声音压得很低:

“你们这几块木头,还没轮到当‘桌面摆件’”

“桌上那几只大碗,先吃饱那么多年,该轮到他们消化一下了”

王彪愣了愣,嘿的一声:“你这话,有点人味”

钱不悔嘟囔:“我以为你只会说账本味”

赵三虎沉声道:“那你小心”

“桌上那几只大碗,要是知道你准备把他们端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只小碗砸了”

顾行之点头:“所以”

“接下来这两天,我要先想办法,让‘砸我’这件事,看起来比‘把我当刀使’更不划算一点”

系统在识海里默默记上一笔:

【宿主策略倾向更新】

【从“被动等待死局”向“主动塑造清查棋局”过渡】

【综合评价:高风险高收益路径开启】

顾行之靠在木桩上,看着头顶那一小块昏暗的天。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祖父在祠堂里教他认祖宗牌位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顾家人啊,活着没几句好话,死了也不见得多光彩”

“但有一条能不白死,就算赢”

他在心里轻轻说道:

“那这回,就试试看”

“怎么在不白死的前提下,尽量先不死”

夜风把篝火吹得忽明忽暗,远处城头上的号角在夜里拉长,像谁在暗中提醒:

监军要来了。

史书也磨好笔了。

拘押栏里,四个人各怀心事睡去。

只有顾行之,枕着一卷写满数字的纸,在黑暗里睁了很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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