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那句“捐献者那边出了意外情况”,像一根细细的针,扎破了林晚星心中刚刚鼓胀起来的希望气球。她看着眼前这位神色憔悴、欲言又止的妇人,刚刚因陆晨光归来和配型成功而燃起的斗志,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预感所笼罩。
“阿姨,是什么意外?”林晚星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沈母叹了口气,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焦虑:“骨髓库那边来消息,说……初配成功的志愿捐献者,在后续的高分辨配型体检中,查出了不符合捐献条件的健康问题。所以……捐献无法进行了。”
无法进行了。
短短五个字,像五把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林晚星的心上。刚刚看到的曙光,还未真正照亮前路,就被无情地掐灭了。她感觉一阵眩晕,几乎要站不稳,连忙扶住了旁边的门框。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声音带着无法接受的颤抖。她想起沈暮河看到通知函时眼中那不敢置信的希望,想起他紧紧攥着文件泛白的手指,想起他说“我会努力活下去”时那孤注一掷的认真……这一切,难道都要成为泡影吗?
“这件事,我还没告诉暮河。”沈母的声音将林晚星从冰冷的绝望中拉回,“他刚打了强化治疗的针,反应很大,整个人很虚弱。我怕他现在知道……会承受不住。晚星,阿姨知道不该来麻烦你,但是……阿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位一向优雅坚强的母亲,此刻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让林晚星的心狠狠一疼。她明白沈母的顾虑,现在的沈暮河,身心都处在最脆弱的边缘,这个打击无异于雪上加霜。
“阿姨,我明白了。”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先别告诉他。等他这次治疗反应过去,身体好一点再说。”
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带着自私的残忍,拖延真相,如同凌迟。但她也同样害怕,害怕看到沈暮河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再次彻底熄灭。
送走沈母,林晚星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细雨早已停歇,天空却依旧灰蒙蒙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三角梅被雨水洗过后,颜色更加艳丽刺眼,仿佛在嘲讽着人世间的无常。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过得浑浑噩噩。她依旧每天去学校,依旧在老槐树下留下东西,有时是一朵带着露珠的野花,有时是一张写着鼓励话语的便签。但她不敢再放任何与星空、未来、希望相关的东西,她怕会刺痛他。
沈暮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回应她的东西,也变得格外简单,有时只是一片形状完美的落叶,有时只是一个用草茎编成的、歪歪扭扭的指环。他的沉默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强化治疗的反应果然很大。林晚星从苏晓那里得知,他请了长假,几乎不出门。她几次鼓起勇气想去沈家看看,却都在门口望而却步。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不知道该怎样隐藏那个沉重的秘密。
这天放学,她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二中附近。远远地,她看到沈暮河家小院的门开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扶着门框,微微弯着腰,似乎在看院子里那些三角梅。
是沈暮河。他穿着宽大的家居服,更显得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的三角梅。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天空依旧阴沉,没有阳光,也没有星光。他就那样仰着头,一动不动,侧脸的线条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孤独,仿佛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困守在笼中的鸟,无声地凝视着再也无法触及的自由苍穹。
林晚星躲在树后,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命运的不公。
他明明那么努力想要活下去,为什么希望总要一次次地和他开玩笑?
就在这时,沈暮河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目光准确地投向林晚星藏身的方向。
林晚星心中一惊,来不及擦干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朦胧的泪眼,林晚星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觉得那目光沉静得像深潭,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好几秒,他才微微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但林晚星看懂了那个口型。
他说:“别哭。”
那一刻,林晚星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彻底崩溃。她从树后走出来,一步步走向他,泪水流得更凶。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那张苍白却平静得过分的脸,哽咽着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沈暮河看着她,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充满疲惫的笑容:“骨髓库……又联系你了,对吗?”
他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陈述一个他已经料到的事实。
原来他知道。或者说,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所以当希望出现时,他狂喜却也恐惧;所以当希望可能破灭时,他反而显得如此平静。
这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林晚星感到心痛。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猜到了?”她哭着问。
“告诉你,然后看着你和我一起难受吗?”沈暮河的声音很轻,带着治疗后特有的虚弱沙哑,“晚星,有些路,终究要我自己走。有些结果,也要我自己承担。”
“不是的!”林晚星用力摇头,抓住他冰凉的手,“不是你自己!还有我,还有晨光!我们说过要一起想办法的!一个捐献者不行,我们再等下一个!骨髓库那么大,一定有能配上的!”
她的话语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不肯放弃的执拗。
沈暮河低头看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温热和力量,冰封的心湖再次被撬开一丝裂缝。
他没有挣脱她的手,也没有再说什么丧气的话。他只是沉默着,任由她抓着,仿佛从这短暂的接触中汲取着微弱的温暖和力量。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外面风大,回去吧。”
林晚星看着他单薄的身体在微风中似乎有些发抖,连忙松开手,脱下自己的薄外套想给他披上。
沈暮河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不用。”他摇了摇头,“我该回去了。”
他转身,准备走进院子。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来:“画,别停。钱……你自己留着。”
说完,他走进了院子,关上了那扇爬满三角梅的门。
他知道了捐献可能失败,却让她继续画画,让她把钱留下……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为她安排一个“没有他”的未来吗?
林晚星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那天之后,林晚星不再刻意回避那个沉重的话题。她开始更积极地搜索关于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各种信息,加入病友论坛,了解除了骨髓移植之外的其他治疗途径和最新的药物研究。
她放在石凳下的东西,内容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安慰品,而是一些打印出来的、关于新药临床试验的报道,或者是一些病情稳定多年的病友分享的经历。她没有再提骨髓配型的事,只是默默地,为他展示着世界上还存在着的、其他的可能性。
沈暮河的回应,依旧沉默,却不再是一片死寂。有时,他会放回一些他查阅到的、相关的医学名词解释;有时,是一张写着某个临床试验机构联系方式的小纸条。
他们仿佛两个在黑暗迷宫中摸索前行的探路者,凭借着这一点点微弱的信息交换,彼此支撑,寻找着那可能存在的、未被发现的出口。
一周后,林晚星接到了陆晨光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又有些小心翼翼。
“晚星,暮河他……怎么样?”
林晚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捐献者失败和沈暮河似乎早已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星以为信号断了。
“妈的!”陆晨光低咒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无力感,“我就知道……好事多磨!那他……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很平静。”林晚星轻声说,“平静得让人害怕。但他还在接受治疗,也……还在和我交换信息。我觉得,他没有放弃,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沉默地抗争着。”
“那就好……只要他没放弃就好。”陆晨光松了口气,随即语气又变得振奋起来,“晚星,你听着,我这边也打听到一个消息!我认识一个学长,他的亲戚是搞医药投资的,说国外有个研究机构,正在研发一种针对AA(再生障碍性贫血)的靶向药,虽然还在二期临床,但前期数据很不错!也许……也许可以问问看有没有入组的机会!”
又一个希望?林晚星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这一次,她不敢再轻易狂喜,但一丝微弱的火苗依旧在心底燃起。
“真的吗?需要什么条件?”
“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正在托学长详细打听。可能需要很多材料,也可能希望渺茫,但……总归是个方向!”陆晨光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我这边会抓紧问,你也……找个合适的机会,探探暮河的口风。毕竟,最终的决定,得他自己做。”
挂断电话,林晚星的心情复杂难言。希望似乎总在绝境中吝啬地露出一角,又很快被现实的迷雾笼罩。这一次的靶向药,会是一个真正的转机吗?
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色,决定明天就去老槐树下,留下关于这个新消息的纸条。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让他知道,他们从未停止寻找出路。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她来到老槐树下时,却意外地发现,石凳的缝隙里,已经放了一件东西——不是沈暮河惯常放的回礼,而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用钢笔淡淡地勾勒着一株简笔的三角梅。
林晚星的心跳莫名加速。她拿起笔记本,犹豫了一下,轻轻翻开。
扉页上,是沈暮河那清峻熟悉的字迹,写着一行简短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留给你。”
林晚星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了全身。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