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边疆的苍茫版图上,定襄城是一座刻满风沙与战痕的城。它不似长安有朱雀大街的繁华、东宫宫殿的巍峨,却凭着夯土筑就的厚重城墙、城外绵延的烽火台,成了抵御外敌的铁血屏障,也成了景牧与无数边关将士日夜守护的家国防线。
城名“定襄”,藏着“安定边疆”的初心。
据说早在数十年前,先帝派景牧的祖父领兵驻守西北,为镇住边境频繁的战乱,特意将这座原本无名的戍边小城定名“定襄”。此后数十年,景家三代人驻守于此,城墙下埋过敌军的尸骨,也洒过戍边将士的热血,连城墙上的每一道裂痕,都记着曾经的厮杀与坚守。
深秋的定襄,风是最烈的。清晨天还未亮,风沙就裹着寒意,顺着城墙的缝隙钻进城里,打在军营的帐篷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鼓点,唤醒沉睡的将士。
景牧每日晨训时,总能看见城墙根下的老兵,正用麻布擦拭着城砖上的血迹——那是上个月与匈奴突袭时留下的,暗红色的印记在黄土墙上格外刺眼,却成了定襄城最鲜活的勋章。
城里的街巷不长,却处处透着军营的规整。主干道两旁是将士的营房,门口挂着晾晒的铠甲与战袍,风一吹,甲片碰撞的“叮当作响”与远处操练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成了定襄最常听见的声音。
街角有一间小小的驿站,是长安与边疆传递消息的枢纽,景牧从前总爱往那里跑,盼着能收到太子赵珩的书信;驿站旁的铁匠铺常年炉火不熄,铁匠师傅抡着大锤,日夜打造着长枪与刀剑,火星溅在地上,很快就被风沙掩盖。
定襄的城墙上,常年站着值守的哨兵。他们裹着厚厚的棉甲,手里握着弓箭,目光警惕地望向远方的戈壁——那里是匈奴时常出没的地方,稍有风吹草动,就要立刻点燃烽火,向城内传递警报。
景牧曾无数次登上城墙,望着城外无边无际的黄沙,心里清楚,这城墙不仅挡住了风沙与敌人,也隔开了他与长安的距离。
永宁侯来访时,定襄的风比往常更烈。
使臣的车马从城门进来时,城墙上的哨兵纷纷侧目,百姓们也躲在自家门口张望——长安来的官员,在这座满是将士的城里,总显得有些特殊。
可定襄的将士们没太多时间好奇,他们依旧按部就班地操练、巡逻,因为他们知道,不管长安来的是谁、带来了什么消息,守好这座城,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使命。
深秋的风裹着沙砾,砸在军营的木栅栏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边关将士夜里压抑的叹息。
景牧刚结束晨训,铠甲上还沾着未抖落的霜花,就见亲兵匆匆来报:“少将军,长安使臣到了,已在中军帐外等候。”
他心里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佩剑。
自开春后,太子赵珩的信就断了,最后一封还停留在说苏丞煜开春后要跟着他学骑射,字里行间满是少年人跃跃欲试的鲜活。这几个月,他无数次望着长安的方向,总盼着能有一封书信来,哪怕只是寥寥数语的“安好”。
快步走向中军帐的路上,他脑子里已转过数个可能——是太子派来送军情的?还是苏丞煜又闯了祸,让使臣来捎话求助?可当他绕过帐前的旗杆,看清使臣的模样时,脚步却蓦地顿住了。
那一身朱红官袍,腰束玉带,面容肃穆的,竟是永宁侯苏循中。
景牧有些发怔。
他与永宁侯不算陌生,从前在长安时,他去永宁侯府找苏丞煜,偶尔会撞见永宁侯。
印象里的永宁侯,总是面带温和,见了他,还会笑着让下人端来苏丞煜最爱的蜜饯,打趣几句“景小将军一来,丞儿就更不安分了”。
可眼前的永宁侯,鬓角竟添了不少白发,眉头紧紧蹙着,连平日里温和的眼神,都覆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像是揣着千斤重的心事。
景牧的目光忍不住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那沉重的神色,实在不像是来传递好消息的。
他喉咙发紧,想问的话堵在舌尖,却又不敢贸然开口。他太想知道赵珩的近况,想知道苏丞煜是不是又闯了祸,可看着永宁侯那紧绷的下颌线,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中军帐内,父亲已端坐主位,见他进来,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里竟也藏着几分他读不懂的复杂。
景牧侍立在父亲身侧,听着永宁侯与父亲寒暄,说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边关粮草、军备之事,半句未提长安的人和事。
帐外的风更紧了,卷着枯叶扑在帐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景牧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越来越沉。他能察觉到,永宁侯说话时,目光偶尔扫过他,却总是飞快地移开,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
这种刻意的疏离,比直接的沉默更让他不安。
不多时,父亲与永宁侯起身,要去后帐商议“密事”。景牧识趣地退到帐外等候,可刚走到帐门,就听见帐内传来几句模糊的对话,风恰好把“圣上龙体欠安”几个字送进了他的耳朵。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圣上?丰元帝?那个去年赵珩还在信里提过的、会在春日里带着他去御花园赏牡丹的帝王,怎么会龙体欠安?
他屏住呼吸,想听更清楚些,可帐内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断断续续传来“恐时日无多”“东宫代理国事”几个零碎的词。
“时日无多”——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景牧的心里。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起从前随父亲去长安面圣时,丰元帝坐在龙椅上,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不过短短几年光景,那个印象里威严康健的帝王,怎么就到了“时日无多”的地步?
难怪赵珩的信件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断了音讯。
景牧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定是丰元帝病重,东宫事务繁杂,赵珩忙着代理国事,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了。那个从前在信里跟他吐槽苏丞煜闯祸、分享长安趣事的少年太子,那个张扬肆意、眉眼间满是少年气的赵珩,终究还是要扛起整个国家的重担,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他心里又酸又涩,既有对丰元帝病情的担忧,更有对赵珩的心疼。他想冲进帐里,问问永宁侯赵珩到底怎么样了,可脚步抬了又抬,终究还是没敢动。
他知道,后帐商议的是国事,是皇家秘辛,他一个边关小将,不该多问,也不能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永宁侯在定襄城里停留,却很少再与景牧碰面。偶尔在军营里撞见,永宁侯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便匆匆离开,那躲避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景牧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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