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言的帅帐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苏清知被强制要求躺在临时铺设的软榻上休息,一碗刚煎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被老仆小心翼翼地端到他面前。而凌不言,则站在沙盘前,手指反复摩挲着代表落雁泉的那处标记,眼神晦暗不明。
“侯爷,”陈岩去而复返,带来更确切的消息,“落雁泉上游约三里处,一处隐蔽的河湾旁,发现了少量牲畜残骸,看腐烂程度,就在疫情发生前几日。另外,西营一名前日刚病倒的斥候回忆说,大约十天前,他们在关外巡逻时,曾远远看到一小股北狄游骑在落雁泉上游方向活动,行迹鬼祟,当时并未在意。”
“牲畜残骸……北狄游骑……”凌不言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他猛地转身,目光射向刚刚勉强喝完药,正靠在榻上微微喘息的苏清知,“苏太医,你所说的‘瘟蛊’,具体如何施为?可能通过牲畜尸体污染水源?”
苏清知压下喉间的药味和不适,凝神思索,脸色因专注而显得更加苍白:“回侯爷,据那残卷记载,确有此法。选取感染了特定疫病的牲畜,多为鼠、羊之类,在其将死未死之时投入水源。疫病之毒溶于水中,人畜饮之,便会染病。此法阴毒,见效快,且难以追踪源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要证实,需取得那水源旁残留的牲畜骸骨,尤其是内脏残留物,以及受影响最严重的水域水样,由下官仔细查验,或可发现端倪。”
“骸骨和水样,本侯已命人去取。”凌不言沉声道,“但为防打草惊蛇,是秘密进行,取样未必周全。而且,若真是北狄所为,他们必然在暗中观察,我们大规模取水调查,必会引起他们警觉。”
他走到苏清知榻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但此刻这压迫感中,却掺杂了一丝并肩作战的意味:“苏清知,本侯需要你亲自去一趟落雁泉。不是明着去,是暗中查探。你能撑得住吗?”
亲自去现场?苏清知的心猛地一跳。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出关奔波,无疑是极大的负担和风险。但他更清楚,只有亲临现场,观察水流、地势、残留物的具体情况,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找到最有力的证据。这不仅仅是医术的范畴,更近乎于仵作与侦探的活了。
他看着凌不言那双不容置疑、却首次流露出信任期待的眼睛,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心头。是被需要,是被认可,更是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坐直身体,尽管指尖仍在微微发颤:“下官……可以。”
“公子!”老仆惊呼,满脸忧急。
凌不言也微微蹙眉,看着苏清知那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沉声道:“不必逞强。若实在不行……”
“我可以。”苏清知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试图下榻,一阵眩晕袭来,他晃了晃,咬牙稳住,“请侯爷给下官一点时间,再服一剂提气的药。探查现场,至关重要,下官必须亲自前往。”
凌不言凝视了他片刻,终于点头:“好。陈岩,去准备一辆马车,内铺软垫,尽量平稳。再挑一队绝对可靠、身手敏捷的亲兵,便装随行。此事机密,若有半分泄露,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陈岩肃然应道。
一个时辰后,一辆看似普通、内部却做了防震处理的青篷马车,在十余骑精悍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雁门关西门。为了掩人耳目,凌不言甚至没有亲自露面,他坐镇中军,协调各方,压力更大。
马车内,苏清知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格外清亮。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药囊,里面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用以在关键时刻吊住精神的猛药,代价是事后更严重的虚弱。老仆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不时为他擦去额角的虚汗。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但关外的道路崎岖不平,每一次颠簸都让苏清知五脏六腑如同移位般难受。他强忍着,默默调整呼吸,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关于“瘟蛊”的记载和各种可能性。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下。陈岩的声音在车外低声道:“苏太医,到了。前面河滩马车无法通行,需步行一段。”
苏清知在老仆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马车。一股带着水汽和隐约腥味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他抬眼望去,此处已是落雁泉上游,地势略显荒僻,河水在此处拐了一个弯,水流相对平缓。岸边草木有些凌乱,隐约可见一些被军士看守着的、已经有些腐烂发黑的零星动物骸骨。
“就是这里。”陈岩指着河湾处,“骸骨是在那边发现的,我们取水样也是在那附近。”
苏清知点了点头,示意老仆不用搀扶得太紧。他慢慢走到河边,蹲下身(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大半力气),仔细观察着河水。水质看似清澈,但仔细嗅闻,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普通河水腥气的怪异味道。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试毒碟等物,小心翼翼地采集了不同位置的水样,又让人将那些残骸碎片取来一些,放在白布上仔细查验。他的动作专业而专注,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忘记了身体的极度不适。
他注意到,一些骸骨上残留的筋肉颜色发暗,带有不正常的瘀斑。他又用特制的药水滴在取来的水样和骸骨样本上,仔细观察其颜色变化。
时间一点点过去,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苏清知的嘴唇冻得发紫,手指也几乎僵硬,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侯爷猜得没错……”他喃喃自语,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不是天灾。”
他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被一直紧张关注着他的陈岩一把扶住。
“苏太医!”
“无妨……”苏清知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深吸一口气,看向陈岩,眼神锐利,“陈将军,请立刻回报侯爷。水中有异毒,与下官所知‘瘟蛊’之毒特性吻合。这些牲畜残骸,也带有明显的疫病痕迹。可以断定,此次雁门关瘟疫,是人为投毒所致!源头,就在这落雁泉!”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从残骸腐烂程度和疫情爆发时间推断,投毒之事,就发生在十日之内!而且,下官验看水势风向,投毒地点,绝非随意选择,正在水流汇聚扩散之处,对方……甚通此地水文!”
此言一出,陈岩脸色骤变。十日之内?甚通水文?这说明对方不仅有预谋,而且很可能在关内有内应,或者对雁门关周边环境极其熟悉!
“我立刻飞马回报侯爷!”陈岩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已远超想象,这已不仅仅是瘟疫,而是赤裸裸的、针对大雍边关的生化战争!
然而,就在陈岩准备下令撤退,疾驰回报的瞬间,异变陡生!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不远处的密林中射出,直冲天际!
紧接着,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河岸两侧的枯草丛和乱石后跃出,手持弯刀劲弩,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瞬间将他们这一行人团团围住。
北狄伏兵!
他们果然一直在暗中监视!苏清知等人的探查行动,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保护苏太医!”陈岩瞳孔骤缩,瞬间拔刀出鞘,厉声怒吼。十余亲兵反应极快,立刻收缩阵型,将苏清知和老仆护在中央,刀锋向外,组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圈。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杀气弥漫在冰冷的河滩之上。
苏清知站在保护圈中心,看着那些明显是北狄精锐的伏兵,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果然是人祸。而他们,已经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缘,对方这是要……杀人灭口!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那个药囊,看了一眼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却仍挡在他身前的老仆,又望向如临大敌、准备拼死一搏的陈岩和亲兵们。
今日,恐怕难以善了了。他这条从阎王爷手里偷来的命,难道真要丢在这北疆的荒凉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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