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的雨来得突然而猛烈。
陈绳刚帮母亲收完夜市最后一批清洁工具,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瞬间在地上溅起白茫茫的水雾。他拉着推车躲进巷口的屋檐下,裤腿已经湿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妹妹陈穗打来的。
“哥!”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妈……妈晕倒了!”
陈绳脑子嗡的一声,全身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说马上到……奶奶在掐人中,妈醒了一下又昏过去了……”
“我马上回来!”陈绳挂断电话,毫不犹豫地冲进雨幕。
雨下得像天漏了。街道空荡,路灯在雨帘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陈绳拼命奔跑,书包在背上剧烈晃动,里面的课本和水瓶碰撞出沉闷的声响。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几次踩进水坑,泥水溅了一身。
跑到筒子楼楼下时,救护车的蓝光已经在雨中旋转闪烁。邻居们挤在狭窄的楼道口,窃窃私语在雨声中显得模糊不清:
“王姐这是累垮了……”
“白天扫街晚上商场,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她家那个儿子也是,这么小就要撑一个家……”
陈绳挤过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楼道里,医护人员正把担架往下抬。母亲躺在上面,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眼睛半睁着,但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妈!”陈绳冲过去,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手冰凉,布满老茧和裂口,此刻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护士拦住他:“家属跟车,只能上一个!”
“我跟!”陈绳想都没想就爬上救护车。车门正在关闭,他看见妹妹陈穗哭着追出来,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雨中,瘦小的身影在救护车蓝光中摇晃得像风中的芦苇。
“穗穗,照顾好奶奶!”陈绳喊了一声,车门“砰”地关上了。
密闭的空间里,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嗒声。护士给母亲戴上氧气面罩,测血压,挂上点滴。陈绳握着母亲另一只手,感觉到那微弱的脉搏在指尖下跳动——轻得像蝴蝶振翅,随时可能停止。
“病人什么情况?”年轻的男医生问。
“高血压,一直吃药。最近总说头晕,但没去医院……”陈绳语速很快,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白天扫街,晚上在商场做保洁。”
医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急诊医生特有的、见惯生死的疲惫:“初步判断是劳累过度引发的高血压危象,可能伴有轻微脑供血不足。具体要等详细检查。”
救护车在雨夜中疾驰。鸣笛声撕裂寂静,蓝光扫过湿漉漉的街面,像一把把蓝色的刀划过黑暗。陈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它们连成一条流动的光河,通向未知的、令人恐惧的黑暗。
手机又震动了。是叶磁。
陈绳犹豫了一秒,还是接起来。他需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是暂时把他从这片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拉出来一秒。
“喂?”叶磁那边很吵,有音乐和人声,像是在聚会,“你明天有空吗?模型那个回环的平衡需要再调一下,我买了新的水平仪——”
“我在救护车上。”陈绳打断他。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背景音乐被迅速调小,接着是完全的安静。
“……谁?”叶磁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懒洋洋的语调。
“我妈。晕倒了。”陈绳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去市一院急诊。”
“我马上来。”
“不用——”
电话已经挂了。
陈绳握着手机,看着屏幕暗下去。窗外,救护车拐进医院急诊通道,刺眼的“急诊”红灯在雨幕中越来越近,像一个不祥的预兆。
—
二十分钟后,陈绳站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
母亲已经被推进抢救室,门上的红灯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血色眼睛。他被拦在门外,护士只说“家属外面等,医生会出来通知”。
走廊冰冷,日光灯惨白,照得瓷砖地面反射出模糊的倒影。陈绳浑身湿透,水珠从发梢滴落,在脚边聚成一小滩。他抱着手臂,手指深深掐进上臂的肉里——需要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清醒,还在现实里。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被拉长,填满了恐惧的想象。他听见抢救室里传来模糊的仪器声、脚步声、简短而急促的医疗指令。每一次门开,他都神经质地抬头,但出来的都不是他要等的人。
他开始数瓷砖。一块,两块,三块……走廊一共四十七块完整的白色方砖,边缘是墨绿色的踢脚线。母亲打扫过这样的地面吗?她蹲着擦地时,腰会不会疼?她有没有数过自己擦过多少块瓷砖?
“陈绳。”
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陈绳转身,看见叶磁跑过拐角,出现在冰冷的光线里。他也浑身湿透,黑色T恤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头发贴在额前,还在往下滴水。他看到陈绳,脚步慢下来,走到他面前,呼吸有些急促。
两人对视。叶磁的目光扫过陈绳苍白的脸,湿透的校服,微微发抖的手。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在对面的墙上,和陈绳一起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顶灯的白光惨淡,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尽头交汇成模糊的一团。
“你怎么来的?”陈绳问,声音嘶哑。
“打车。”叶磁说,“司机开得很快。”
“谢谢。”
“不用。”
简短的对话后,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一样了——刚才那种快要溺毙的孤独感,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稍微退后了一点。虽然恐惧还在,但至少不是一个人面对。
又过了不知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脸色疲惫。他环顾走廊:“王秀琴家属?”
“我是她儿子。”陈绳上前一步,腿有些发软。
叶磁在他身后站直了身体。
“病人暂时稳定了。”医生翻着病历,“高血压危象,伴有轻微脑供血不足。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陈绳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医生接下来的话:
“但是——”
这个转折词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检查发现她心脏也有问题,频发早搏,心律不齐。是长期过度劳累导致的。这次是严重警告,如果再不注意休息,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陈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想吐。
“住院要多久?”他问,声音很稳,稳得不像十七岁少年该有的声音。
“至少一周。费用方面……”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可以先交押金,后续治疗费用不低。你们有医保吗?”
“有,但报销比例不高。”陈绳已经在心里开始计算:押金至少要五千,母亲一周不能工作的收入损失,妹妹和奶奶的生活费,后续的药费……
“先去办手续吧。”医生拍拍他肩膀,像是想安慰,但不知如何开口,“三楼住院部。好好劝劝你妈妈,不能再这么拼了。”
医生转身离开,白大褂下摆在空中划出一个疲惫的弧度。
陈绳站在原地。走廊的灯光在他眼里分解成无数细碎的光斑,那些光斑旋转、放大、又收缩。他感到一阵眩晕,伸手扶住墙壁。
“需要多少?”
叶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绳转过身。叶磁的表情很认真,没有施舍的意味,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就是单纯的、直接的询问。
“不用。”陈绳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我自己想办法。”
“陈绳。”叶磁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米之内,“这时候别倔。”
“我不是倔。”陈绳抬起眼睛,直视叶磁,“叶磁,你能帮一次,能帮一辈子吗?我妈的病是累出来的,根源是我们家穷。这个病,你治不好。”
这话说得很重,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叶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里有某种情绪翻涌:“那你说怎么办?眼睁睁看着?”
“我会去借。”陈绳的声音开始发抖,但他努力控制着,“找亲戚,找街道办,申请补助。这是我的路,我得自己走。”
“哪怕走得很艰难?”
“艰难也要走。”陈绳转过身,背对着叶磁,“你回去吧。谢谢你过来。”
他走向护士站,准备询问办理住院手续的具体流程。身后传来叶磁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脚步声。
陈绳没有回头。他盯着护士站台面上那块被无数人摸得光滑发亮的区域,盯着上面贴着的“请保持安静”的标语,盯着自己倒映在金属边框里的、模糊变形的脸。
然后,他听见叶磁和护士说话的声音。
“先办住院,费用记在账上。”叶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在说一件需要垫付大额医药费的事,“我是他朋友。明天我带现金来补。”
陈绳猛地转身。
叶磁正把身份证拍在护士站的台面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护士看了看身份证,又看了看叶磁,眼神里有些惊讶。
“你干什么?”陈绳走过去,抓住叶磁的手臂。
叶磁反手扣住他手腕,力气很大,把他拉到走廊拐角无人的地方。那里有个消防栓,红色的铁箱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块凝固的血。
“听着。”叶磁压低声音,热气喷在陈绳脸上,“我不是在施舍你,我是在帮我朋友。陈绳,你有把我当朋友吗?哪怕一点点?”
陈绳怔住了。雨水从叶磁发梢滴落,掉在陈绳手背上,冰凉。
“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让我帮你。如果你觉得我们不配做朋友,那我转身就走,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叶磁盯着他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深沉得像深夜的海,“选。”
雨声浩大,敲打着医院走廊的玻璃窗。急诊室的嘈杂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陈绳看着叶磁。这个平日里骄傲不羁的少年,此刻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昂贵的T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眼睛却亮得惊人——那种亮不是灯光反射,是从深处透出来的、固执而真挚的光。
“为什么?”陈绳问,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什么是我?”
叶磁笑了,那个笑容有点苦,有点无奈,还有点别的什么:“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图我什么,还敢让我‘捡垃圾’的人。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看到我拍的照片会说‘发给我’而不是‘拍得真好能送我吗’的人。因为你……”
他深吸一口气,没说完。
因为你让我觉得,我不是叶氏地产的少爷,不是篮球校队的王牌,不是任何标签。我就是叶磁,一个会害怕、会孤独、会想留住瞬间的、普通的人。
这些话他没说出口,但陈绳听懂了。
陈绳低下头,看着两人还握在一起的手腕。叶磁的手很热,热度透过皮肤传来,一点点融化了他身体里那些冻僵的部分。
“……朋友。”陈绳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把你当朋友。”
叶磁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就让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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