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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渊鉴大结局_陆沉舟江浸月后续章节免费无弹窗

沉渊鉴

作者:Twing

字数:132497字

2025-12-07 18:16:48 连载

简介

沉渊鉴》是一本让人欲罢不能的双男主小说,作者“Twing”以其细腻的笔触和生动的描绘为读者们带来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本书的主角是陆沉舟江浸月,一个充满个性和魅力的角色。目前这本小说已经更新132497字,喜欢阅读的你快来一读为快吧!

沉渊鉴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诏狱那场蹊跷的“意外”走水,像一块投入死潭的巨石,余波在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迅速扩散。

翌日朝会,气氛明显比前几日更加凝滞。龙椅上的天子依旧高深莫测,只字不提诏狱之事,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意外。但列班文武中,不少人的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尤其在武将队列里,压抑的愤怒和兔死狐悲的悲凉几乎要凝成实质。几个与陆沉舟有旧、或本就对文官集团不满的将领,脸色铁青,握着笏板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有一个人再像雷震那样站出来。

文官这边,以江浸月为首的内阁几人神色如常,该奏事奏事,该议政议政,滴水不漏。只是投向江浸月身上的目光,除了惯常的敬畏与揣测,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毕竟,他是最后一个“体面”见过陆沉舟的朝廷重臣。

散朝后,江浸月刚步出殿门,就被一个面带殷勤笑容的太监拦住了去路。这太监三十许人,面皮白净,眉眼弯弯,未语先笑,看着一团和气,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之一,姓李,单名一个顺字。李顺品级不算太高,但因着在司礼监伺候笔墨,消息灵通,人缘颇好,在各宫各衙都有些脸面。

“江阁老留步,”李顺打了个千儿,笑容可掬,“奴婢给您道喜了。”

江浸月脚步微顿,神色疏淡:“李公公说笑了,何喜之有?”

“哎哟,阁老您这是贵人多忘事,”李顺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附近几个走得慢的官员隐约听见,“陛下刚才在殿后还夸您呢,说阁老处置‘那桩烦心事’稳妥得体,顾全了大局,又…全了君臣最后的情分。”他刻意模糊了“烦心事”具体所指,但结合语境,任谁都能联想到陆沉舟。

江浸月眼帘微垂,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谬赞。”

“阁老太谦了。”李顺笑容不变,话锋却轻轻一转,“只是…那诏狱毕竟不是清净地儿,昨儿个又走了水,虽说没酿成大祸,可总归是晦气。陛下虽未明言,心里头想必也是记挂的。这不,特意让太医院选了两位精干妥当的太医,今儿个就去诏狱给…嗯,给各处瞧瞧,防着再有纰漏,或者…闹出时疫来,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说得圆滑,表面上是皇帝体恤臣下(哪怕是待罪之臣)、关心狱中环境,实际上,派太医“瞧瞧”,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确认?确认陆沉舟是死是活,伤势如何,有无“意外”?

江浸月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颔首:“陛下仁德,体恤入微。刑部与太医院协同办理便是。”

“是是是,”李顺应着,又仿佛闲聊般道,“说来也巧,这次派去的两位太医里,有一位姓苏的,单名一个钰字,年纪虽轻,医术却是极好的,尤其擅长处理各种外伤和疑难杂症,前儿个还刚治好了一个被疯狗咬伤、高烧不退的小太监,连院使大人都夸他有灵性。陛下听说后,特意点了他去。”

苏钰?

江浸月目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数月前,似乎听太医院院使提过一句,说新进了一位年轻太医,家境贫寒,但于医道上颇有天赋,尤其在外伤急救和解毒方面见解独到,就是性子有些…过于腼腆内向,不擅交际。当时只当是寻常人才,未曾留意。

此刻被李顺这么“特意”提出来…是巧合,还是有意?

“苏太医年轻有为,陛下圣明。”江浸月语气依旧平淡,“李公公若无事,本官先行一步。”

“阁老慢走,阁老慢走。”李顺笑吟吟地让到一边,目送江浸月绯色的官袍消失在宫道拐角,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眼底掠过一丝精光,转身朝着司礼监的方向快步走去。

一个时辰后,诏狱那令人窒息的甬道里,迎来了两位提着药箱的太医。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神色严肃的刘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惯常负责宫中贵人的平安脉,此刻眉头紧锁,显然极不情愿踏入这污秽之地。落后他半步的,便是李顺口中那位“年轻有为”的苏钰苏太医。

苏太医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太医官服,显得有些空荡。他低着头,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手里紧紧攥着药箱的提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面容清秀,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苍白,眉眼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光。整个人透着一种与这血腥牢狱格格不入的、近乎怯懦的安静。

狱卒头目引着他们往深处走,沿途经过的刑房偶尔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苏钰的肩膀便会几不可察地瑟缩一下,头垂得更低,仿佛恨不能将自己缩进药箱里去。刘太医则是不耐烦地以袖掩鼻,呵斥狱卒走快些。

到了关押陆沉舟的囚室门外,浓重的血腥气和焦糊味尚未散尽,混合着牢房固有的霉腐气息,更加刺鼻。刘太医隔着栅栏看了一眼里面草席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气息微弱的躯体,眉头拧得更紧,对狱卒道:“把门打开,动作轻些。”

狱卒开了锁。刘太医当先迈入,苏钰迟疑了一下,才跟着进去,脚步轻得如同猫儿。

陆沉舟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脸上、颈上、裸露的胸膛和手臂上,新旧伤痕交错,许多地方皮肉翻卷,渗着黄水和血丝,胸前包扎的布条被烟熏火燎得焦黑,边缘还粘着灰烬。他的呼吸极其微弱,间隔很长,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嘴唇干裂发紫,若不是颈侧血管还有极其微弱的搏动,几乎与死人无异。

刘太医上前,示意苏钰放下药箱。他先探了探陆沉舟的鼻息,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眉头始终没有松开。然后,他抓起陆沉舟的手腕诊脉,手指搭上去良久,面色越来越凝重。

“脉象虚浮欲绝,时有时无,五脏皆衰,心脉尤弱…”刘太医低声自语,摇了摇头,对身后的狱卒头目道,“伤势沉重,又遭烟呛火毒,肺脉受损,气血两亏…能吊着一口气已是侥幸。需用参附回阳,兼清肺热,外敷生肌敛疮之药…但能否醒来,老夫…不敢断言。”

狱卒头目面无表情地听着,只道:“有劳太医,尽力便是。郭侍郎吩咐,需好生看顾,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刘太医哼了一声,显然对这种“看顾”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打开自己的药箱,取出金针,开始为陆沉舟施针护住心脉。

苏钰一直安静地站在刘太医身后偏右的位置,低垂着头,仿佛不敢看那惨烈的伤躯。他的药箱放在脚边,没有打开。直到刘太医施针完毕,示意他准备外敷药物时,他才仿佛如梦初醒,慌乱地“啊”了一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打开自己的药箱。

药箱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和纱布。他取出一罐淡绿色的药膏,又拿出干净的布条和一把小银剪。他的手似乎在微微发抖,剪纱布时,剪刀碰在罐沿上,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响,他立刻像受惊般缩了一下。

刘太医正专心写药方,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轻视,低喝道:“慌什么!仔细些!”

“是…是,师傅。”苏钰的声音又轻又细,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处理陆沉舟胸前那片焦黑破损的包扎。

他的动作一开始确实有些生涩笨拙,撕开旧布条时,似乎生怕扯痛了伤者,下手极轻,反而显得有些拖沓。但当他开始清洗伤口、涂抹药膏时,那原本微微发抖的手指,却渐渐稳定下来。

他的指尖很凉,触碰在陆沉舟滚烫溃烂的伤口边缘时,陆沉舟昏迷中似乎痉挛了一下。苏钰立刻停下动作,等那阵痉挛过去,才又继续。他清洗伤口的动作变得异常专注,眼神低垂,紧盯着伤处,用浸了药水的棉布一点点拭去脓血和焦痂,力道均匀,角度精准,避开可能引起剧痛或大出血的位置。涂抹药膏时,他用的是一种近乎画圈的手法,将淡绿色的药膏均匀地覆盖在创面上,厚度恰到好处,既能隔绝外界,又不过于闷塞。

整个过程,他不再发抖,不再慌乱,只是异常地安静,安静得几乎像个没有呼吸的影子。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锐光,仿佛平静湖面下倏然游过的鱼影,瞬间便消失不见。

刘太医写完方子,回过头,看到苏钰已经包扎好了大半,手法虽然不算熟练,倒也平整。他点点头,算是认可,将药方交给狱卒头目:“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两次,强行灌下。外敷药每日一换。记住,病人极其虚弱,用药需格外谨慎,剂量不可有丝毫差错。”

狱卒头目接过药方,应下。

刘太医又检查了一下陆沉舟的情况,嘱咐了几句,便道:“此地污秽,不宜久留。苏钰,收拾东西,走吧。”

“是,师傅。”苏钰低声应道,迅速而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又顺手将换下来的、沾满血污和药膏的旧布条仔细卷好,准备带走处理——这是太医的惯例,防止污物传播病气。

就在他卷好布条,准备起身的刹那,他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陆沉舟垂在草席边、伤痕累累的右手。那手的手指,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若非一直盯着,绝难发现。

苏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抱起药箱和那卷污布,低着头,跟着刘太医,默默退出了囚室。

铁门在身后重新锁上。

走在阴森的甬道里,苏钰依旧落后刘太医半步,恢复那副怯懦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专注和稳定只是错觉。只是,在拐过一个弯,光线更加昏暗时,他拢在袖中的左手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尖触碰到袖内暗袋里一个刚刚悄然滑入的、冰冷坚硬的细小物件。

那是在他卷起陆沉舟换下的旧布条时,从布条边缘的焦黑破损处,摸到的一个几乎被烧融、但依旧能辨出大致形状的…极小块的、边缘不规则的黑色金属片。质地坚硬,触感熟悉。

与他昨夜在乌伦格给他的那枚箭镞残片,极其相似。只是更小,更隐蔽,藏在伤口敷料的最深处,若非他处理得极其仔细,根本不可能发现。

陆沉舟…在昏迷前,或者就在刚才那极轻微的肢体动作中,将这东西,塞给了他?

苏钰(或者说,此刻顶着“苏钰”身份的这个人)低垂的眼眸深处,那抹锐光再次一闪而过,快得无人察觉。

他紧紧抿着唇,指尖感受着那金属片的轮廓,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与表面那副惊慌怯懦的模样截然不同。

诏狱之行,果然没有白来。

鱼儿,似乎要咬钩了。只是不知道,这咬钩的,究竟是池中困兽绝望的挣扎,还是…岸上猎手精心布下的又一重诱饵?

苏钰跟着刘太医出了诏狱那令人窒息的高墙。外头天光大亮,秋风卷着落叶扫过空旷的刑部前院,带着清冽的自由气息,与狱中浑浊血腥的空气截然不同。刘太医一出来便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里的晦气都置换出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和如释重负。他看也没看身后依旧低着头的苏钰,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去将今日所见伤情整理成案卷,明早交到院使大人处。手脚麻利些,莫要拖延。”

“是,师傅。”苏钰的声音依旧细弱,抱着药箱和那卷污布,躬身应下。

刘太医嗯了一声,自顾自登上早已候着的马车离去。他似乎全然没将这个过于胆怯的年轻同僚放在眼里,更不会注意到,在他转身后,苏钰低垂的眼睫下,眸光瞬间褪去了所有惶恐,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苏钰没有立刻返回太医院。他提着药箱,沿着刑部衙门外墙,拐入一条僻静的背街小巷。巷子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棺材铺,门面破旧,招牌歪斜。他走到铺子后门,左右看了看,抬手,以某种特定的节奏轻叩门板。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眼神却精光内敛的老脸,是棺材铺的老板,姓吴。

“吴伯。”苏钰低唤一声,闪身而入。

门在身后迅速关上。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还有些许香烛纸钱的气息。几口尚未上漆的白茬棺材靠墙放着,气氛阴森。

苏钰脸上最后那点伪装出来的怯懦也消失了。他将药箱放在一旁,从袖中取出那卷从诏狱带出的、沾满血污的旧布条,又小心地从暗袋里摸出那枚极小的黑色金属片,一同递给吴伯。

“诏狱,陆沉舟换下的。布条本身无甚特别,但这东西,藏在焦痂和血污下面,紧贴着伤口。”苏钰的声音平稳清晰,与方才判若两人。

吴伯接过,就着窗缝透入的微光,仔细查看那金属片。他用指甲刮了刮边缘,又凑到鼻端闻了闻,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是箭镞残片,没错。但质地…不是寻常军中铁匠的手艺。你看这断口,还有这隐约的纹路…”他拿起一个寸镜(类似放大镜),仔细照着,“像是…用一种很古老的冷锻叠打手法做出来的,掺了别的东西,比寻常精铁更硬,也更脆。这种工艺,中原少见,倒像是…西北更远的地方,或者…草原上某些古老部族祭祀用的箭头。”

苏钰静静听着,等吴伯说完,才道:“陆沉舟的伤势极重,昏迷不醒,脉象虚浮欲绝,表面看是烟呛火毒加上旧伤复发。但刘太医施针时,我发现他几处关键穴位的反应…有些滞涩,不全是重伤虚脱之象,倒像是服用了某种强效镇定或抑制气血的药物。”

吴伯放下寸镜,看向他:“你是说…有人给他用了药?在诏狱里?郭奉的人?还是…”

“不确定。”苏钰摇头,“但我处理他胸前伤口时,发现焦黑表皮下的肌肉组织,溃烂程度与烟熏火燎的表征并不完全吻合,有几处像是…更早的、被某种腐蚀性药物处理过的痕迹,只是被后来的烧伤掩盖了。”

吴伯脸色凝重起来:“有人想让他死,但又不想他死得太明显?或者…是想让他‘恰到好处’地昏迷不醒?”

“都有可能。”苏钰沉吟道,“还有,我去之前,李顺特意在江浸月面前提了我。看似无意,但我总觉得…他是想说给江浸月听。”

“江浸月…”吴伯咀嚼着这个名字,“这位江阁老,最近动作也不少。鹤年堂的陷阱他识破了,还反手留了张条子。诏狱走水,他那边恐怕也得了消息。现在陛下又派太医进去…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你觉得,陆沉舟塞给你这东西,是清醒时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识的动作?”

苏钰回想起陆沉舟那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手指蜷缩。那力道控制得精妙到令人心惊,多一分则显刻意,少一分则根本无法传递。

“像是有意。”他缓缓道,“但也可能…是某种近乎本能的反应。他伤得太重,神志未必清醒,但这东西对他一定极其重要,才会在这种状态下还试图藏匿或传递。”他顿了顿,“吴伯,我们得查两件事。第一,这箭镞残片的来历,尤其是那种古老冷锻工艺的具体源头,可能与哪些部族、哪些事件相关。第二,查陆沉舟入狱前后,尤其是昨夜走水前后,诏狱里除了刑部、宫里,还有没有第三股势力的手伸进去。重点是…药材和懂医术的人。”

吴伯点点头,将那金属片和布条仔细收好:“箭镞的事,我会想办法找几个老行家辨认。诏狱那边…咱们的人插不进去太深,但可以从太医院的药材出入记录,以及京城几个黑市药贩子那里探探风声。还有那个苏钰…你顶着他的身份,他本人…”

“处理干净了。”苏钰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边陲小县一个父母双亡、苦读医书想进太医院光宗耀祖的穷书生,路上染了急病,没撑到京城。身份路引都是真的,只是换了张脸。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察觉。”

“还是要小心。”吴伯叮嘱,“太医院也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如今这局面。你这‘怯懦胆小’的样子,还得再装像些。”

“我明白。”苏钰应道,重新提起药箱,脸上又慢慢浮起那种习惯性的、带着点惶恐的苍白,“我先回太医院整理案卷。”

与此同时,内阁值房。

江浸月面前摊着两份刚刚送到的密报。

一份来自宫中的眼线,详细禀报了李顺在散朝后与他“偶遇”的对话,以及随后太医院选派刘、苏二位太医前往诏狱的经过。眼线特别提到,李顺提到苏钰时,语气有些过于“刻意”,而苏钰此人,入太医院时间不长,背景看似清白简单,但总给人一种…“过于干净”的感觉。

另一份,则是侍卫从城外传回的紧急消息。昨夜派去查探鹤年堂沈鹤年背景的人,在城西近郊一处荒废的义庄附近,发现了打斗痕迹和少量血迹。经辨认,其中一方使用的武器和留下的步伐痕迹,与之前在茶铺附近拦截陆沉舟信使的那伙“江湖路数”之人,极为相似。而另一方…痕迹更少,更隐秘,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但现场遗落了一小截被利器割断的、染血的灰色布带,质地普通,但编织手法有些特别,像是军中或某些特定组织用来绑扎袖口、裤腿的样式。

鹤年堂的尾巴被人截了?是谁?陆沉舟的人?还是…另一股也在追查沈鹤年或端肃太子旧事的势力?

江浸月指尖轻叩桌面。李顺的“特意”提醒,苏钰的“过于干净”,鹤年堂外的截杀,诏狱里陆沉舟诡异的伤情和可能存在的药物…还有黑山堡,丙辰年,端肃太子…

这些线索像一堆散乱的珍珠,而他要找的,是那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他忽然想起侍卫之前回报的,关于已故御医王守仁的初步调查。王守仁丙辰年入太医院,据说是走了当时一位已故老院判的门路,入宫后主要在御药房帮忙整理典籍,很少直接为贵人诊脉。但就在端肃太子病重那几个月,他被临时抽调去东宫帮忙煎药、记录药方,时间不长,太子薨逝后不久,他便以“旧疾复发”为由,渐渐淡出,庚申年正式乞休。离宫后,据说回了江南老家养病,但派去江南的人回报,其老家并无此人回乡的确切踪迹,像是…人间蒸发。

一个在关键时刻接触过东宫药方、后又神秘消失的太医…

江浸月目光微凝。他提笔,迅速写下一张字条,字迹极小:“查王守仁丙辰年在东宫期间,所有经手或见过的药方副本、药材记录,尤其是与‘离魂蔓’或其他罕见、毒性药材相关的。另,查其离宫前后,太医院御药房及库房,有无异常药材损耗或记录缺失。从宫内旧档和可能流出的私人笔记入手。”

他唤来侍卫,将字条递出:“用最快的渠道,交给我们在江南的人。同时,让京城里擅长查旧账、懂药材的人,暗中查访各大药铺、当铺、旧书市,寻找可能与王守仁或丙辰年东宫药方有关的任何只纸片字。”

“是。”

侍卫刚退下,门外又传来通禀:“阁老,通政司转来北境军报。”

江浸月:“呈上来。”

军报是例行公文,汇报边境秋防部署及粮草调配情况,落款是大同总兵。内容四平八稳,但江浸月却注意到,在附件一份关于边境哨堡修缮的清单里,黑山隘口附近几个小堡的修缮费用,比往年凭空多出了三成,理由含糊地写着“料贵工艰”。

又是黑山隘口。

江浸月将这份军报与之前大同府经历王俭那份请求增加黑山废堡修缮款的折子放在一起看。一个边陲小吏,一个边防大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座早已废弃的军堡,还都试图从朝廷这里讨要银子。

是真的需要修缮,还是…想借朝廷的钱,去掩盖或探查什么?

他正思忖间,值房门被轻轻叩响,一个低阶内侍在门外细声禀报:“阁老,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前往养心殿见驾。”

江浸月心中一凛。这个时辰,非朝非议,突然召见…

“臣领旨。”他迅速整理衣冠,将桌上有嫌疑的文书稍稍归拢,起身出门。

养心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龙涎香,明黄帐幔低垂,气氛庄重静谧。皇帝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立在东暖阁的窗前,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株叶子已凋零大半的古松。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江浸月躬身行礼:“臣江浸月,叩见陛下。”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有些疲惫,“浸月,过来看看。”

江浸月起身,依言走到窗侧,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庭院空旷,除了古松,便是光秃的假山石。

“你看那松树,”皇帝缓缓道,“岁寒不凋,本是栋梁之材。可若生了蛀虫,从里面烂了,外面看着再挺直,一阵大风,也就倒了。”

江浸月垂眸:“陛下圣明,树木如此,人事亦然。需时时勤加检视,防微杜渐。”

“是啊,防微杜渐。”皇帝转过身,目光落在江浸月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压力,“陆沉舟的案子,你怎么看?”

来了。江浸月心神紧绷,面上却依旧恭谨平静:“回陛下,陆沉舟通敌叛国,证据确凿,陛下念其旧功,赐其自裁,已是天恩浩荡。然其冥顽不灵,至今不肯伏法画押,实乃辜负圣恩。诏狱失火,虽系意外,亦显其罪孽深重,天意难容。”

皇帝看着他,半晌不语,只轻轻“唔”了一声,踱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玉镇纸。

“证据确凿…”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有些飘忽,“浸月,你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只是…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证据。树倒了,要看根烂在哪里。陆沉舟是棵长了虫的树不假,但弄倒这棵树的,究竟是蛀虫,还是…别的什么呢?”

江浸月心头一震,皇帝这话…意有所指!他是在暗示,陆沉舟之事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推手?还是…在试探他对此知道多少?

“陛下明鉴,”江浸月斟酌着词句,“臣只知依法办事,以证据论罪。至于树木为何生虫,根系如何腐朽,非臣职权所能深究,亦恐…牵涉过广,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你倒是谨慎。不过,浸月啊,有时候,脓疮不挑破,烂得更深。朕让你去送他最后一程,也不全然是为了‘全君臣情分’。”

江浸月屏息静听。

皇帝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朕要你看着这棵树,是怎么倒的。也要你看着…有没有别的虫子,趁着树倒的时候,慌不择路地跑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尤其是…与五年前,东宫那场‘急病’有关的虫子。”

江浸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皇帝果然在怀疑端肃太子之死与陆沉舟之事有关联!甚至可能…在借陆沉舟的案子,清理与旧太子有关的余孽!

“臣…明白。”江浸月深深躬身,“必当恪尽职守,仔细察看。”

“嗯。”皇帝似乎有些倦了,挥了挥手,“你去吧。诏狱那边…既然太医去看过了,就按太医的方子好生将养着。朕,还不想他这么快就死。”

“臣遵旨。”

退出养心殿,午后的阳光晃得江浸月微微眯了眯眼。皇帝的话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他的心头。

“看着树是怎么倒的”…“看着有没有别的虫子跑出来”…

这不仅是让他监视陆沉舟的案子,更是将他放在了风暴眼的位置,去观察、去甄别所有可能与端肃太子旧事有牵连的势力和人物!

而那句“还不想他这么快就死”,更是意味深长。皇帝留着陆沉舟的命,是想从他嘴里掏出更多关于“虫子”的信息?还是…另有用意?

江浸月稳步走在宫道上,绯色官袍在秋阳下耀眼夺目,引来沿途内侍宫人敬畏的垂首避让。无人能看见,他袖中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棋盘越来越大,执棋的手越来越多,而棋子的命运,也越来越不由自己掌控。

他需要更快地找到那根线,更需要…在皇帝、在郭奉、在鹤年堂背后之人、在所有潜藏的“虫子”有所行动之前,布下自己的局。

至少,要保住陆沉舟那口气。那不仅是关键的人证,或许…也是破局的关键。

还有那个神秘的苏钰…太医…怯懦的表象下,是否也藏着别样的心思?

江浸月抬起眼,望向太医院所在的方向,目光深不可测。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此刻,皇城内外,不知有多少股暗流,正在无声汇聚,等待着席卷一切的时刻。

诏狱走水的第三日,清晨。

京城西郊,距离鹤年堂所在的柳叶巷隔了三四条街的一处更破败的坊区。这里聚居的多是些穷苦力、小贩和底层匠户,房屋低矮拥挤,街巷狭窄泥泞,空气里混杂着污水、煤灰和廉价食物混杂的复杂气味。

乌伦格和他的五个手下,就扮作一队来自西北、贩卖皮货和药材的行商,赁了这里一个大杂院里最角落的两间偏屋落脚。他们风尘仆仆,口音粗砺,举止带着边地商旅的直爽和谨慎,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大杂院里还住着拉粪车的、打更的、浆洗的婆子,每日里为生计奔波,谁也无心探究新邻居的底细。

“头儿,查过了,”那个瘦小精悍、名叫巴图的骑兵,此刻穿着不合身的粗布短褂,压低声音对正在用一块磨刀石打磨匕首的乌伦格说道,“鹤年堂那边,明里暗里盯梢的人不但没撤,好像还多了两拨。一拨看着像官府暗探,另一拨…行迹更鬼祟,不像是京城本地路子。”

乌伦格头也不抬,匕首锋刃在粗粝的石面上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沈鹤年呢?”

“深居简出,每日坐堂看诊,没什么异常。但昨天后半夜,有人看见鹤年堂后门悄悄开了条缝,有人进去,约莫一刻钟又出来,身形很快,没看清脸。”巴图顿了顿,“还有,京城里关于陆将军的传言…不太好。都说他在诏狱里快不行了,是罪有应得,天理昭昭。也有些私下里叹气、骂娘的,但不敢大声。”

匕首磨刀的动作停了停。乌伦格抬起眼,那双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片沉郁的阴霾。陆沉舟的情况,他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快不行了”,心口还是像被钝器狠狠撞了一下。

“黑市药铺和打听消息的地方,都摸过了?”他问。

“摸了几处,”另一个叫哈森的汉子接口,他脸上有道疤,说话时牵动肌肉,显得有些狰狞,“药铺那边,最近确实有些生面孔在打听外伤和解毒的猛药,还有些治疗火毒烟呛的药材,出货量比往常大些。但来源很杂,分属不同药铺和郎中,看不出明显的指向。至于消息…茶楼酒肆里说什么的都有,真真假假。倒是有个专做‘包打听’生意的地头蛇,喝了咱们的酒,透露了点有意思的。”

“说。”

“他说,诏狱走水前两三天,就有人在黑市上悄悄问,有没有门路能往诏狱里递东西,不拘是吃的用的,还是…药。出价很高,但要求极其隐秘,而且指定了要能治严重外伤和减缓痛苦的。当时没人敢接这烫手山芋。走水后,好像就没人再打听了。”

乌伦格眼神一凛。走水前就有人在找门路送药?指定了药性?这听起来…不像是要陆沉舟的命,倒像是想保住他的命,或者…控制他的状态?

“还有,”哈森舔了舔嘴唇,声音更低,“那地头蛇喝迷糊了,嘟囔了一句,说最近京城里来了几拨‘北边的客人’,都不太寻常。有像咱们这样扮行商的,也有扮成流民乞丐的,还有…扮成跑江湖卖艺的。人数不多,但似乎都在暗地里打听事,尤其关注跟宫里、跟几年前一些旧案有关的消息。”

北边的客人…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也在打听旧事?是敌是友?

乌伦格放下匕首,用拇指试了试锋刃,寒光一闪。“想办法,接触一下这些‘北边的客人’。小心点,别暴露咱们自己。重点是,看他们打听什么,跟谁接触,尤其是…有没有人也在留意黑山堡,或者…端肃太子。”

“明白。”

手下领命而去。乌伦格独自留在简陋的屋子里,窗外是市井的嘈杂,远处隐约能望见皇城方向巍峨宫殿的轮廓。他摸出怀里那枚在鬼哭原找到的黑色箭镞残片,还有那枚更小的、从陆沉舟伤口敷料里得到的金属片,并排放在粗糙的木桌上。

两块残片,质地相似,符文同源。一个来自三年前风鸣谷战场边缘,一个来自如今诏狱垂死之人的身上。它们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吐着信子,指向某个隐藏在时光和鲜血深处的巨大秘密。

陆沉舟…你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事情里?这秘密,又牵扯了多少人?

他必须尽快见到陆沉舟。至少,要确定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能说话。但诏狱守备森严,经走水一事,必定更加铁桶一般。硬闯是找死。

或许…可以从那个姓江的阁老身上想想办法?陆沉舟提过他,语气复杂。此人位高权重,是皇帝心腹,也是陆沉舟的政敌。但乌伦格凭着草原狼一般的直觉,总觉得这个人,未必就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尤其是在这种微妙关头,皇帝派他去送“恩典”,诏狱走水后他又毫无动静…

还有那个被特意提到的年轻太医,苏钰…怯懦胆小?乌伦格在草原上见过太多伪装,最凶残的狼捕猎前,往往最安静。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一个切入的契机。

太医院后院,专门存放药材和医案典籍的“济世阁”二楼。这里光线不算好,高大的书架林立,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纸张和干燥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安静得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老鼠在梁上跑过的窸窣声。

苏钰坐在靠窗的一张旧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页面泛黄的太医院旧档册。他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色官服,身形依旧单薄,低着头,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安静的阴影,正一笔一划地誊录着今日需要归档的太医出诊记录。他的字迹清秀工整,一丝不苟,速度不快,透着一种内向之人特有的专注和…刻板。

旁边还有几个同样负责文书整理的低级医士或学徒,各自忙碌,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苏钰时,大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或忽略。这个新来的苏太医,医术据说还可以,但胆子太小,性子太闷,除了埋头干活,几乎不与人来往,像个没嘴的葫芦,实在无趣得很。

苏钰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他的笔尖稳稳划过纸面,誊录着:“十月十七,刘太医、苏太医奉旨往诏狱,诊视待罪将官陆某。陆某伤重昏迷,脉象虚浮欲绝,症属火毒伤肺、气血两亏,外有金创痈疽。方用参附汤加减以回阳固脱,兼清肺热;外敷玉红生肌膏以敛疮……”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仿佛这只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医疗记录。

然而,无人看见,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眸光偶尔会掠过手边那本摊开的旧档册的特定位置。那是丙辰年到庚申年之间,太医院御药房部分药材领用记录的副本册子,纸质脆黄,墨迹暗淡。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搜寻着“离魂蔓”、“乌头”、“箭毒木”等罕见或剧毒药材的名称,以及…可能出现的,某些特殊批注或代号。

同时,他的耳朵微微竖起,捕捉着阁内任何细微的、可能与“王守仁”、“丙辰年”、“东宫”相关的交谈片段。尽管那些医士学徒们闲聊的多是俸禄、升迁、哪家贵人赏赐丰厚之类的琐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影西斜,阁内光线更暗。其他医士陆续完成手头工作,收拾东西离开。脚步声和低声说笑渐渐远去。

苏钰依旧坐在那里,直到最后一个同僚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阁内只剩下他一人。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放下笔,轻轻揉了揉手腕,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旧档册。

他的手指在册页上缓慢移动,指尖拂过一行行褪色的字迹。忽然,他的动作停在了丙辰年亥月(也就是端肃太子病重最后时期)的一页。那一页记录着几批送往东宫的药材,名目繁多,多是些温补调理之品。但在页脚极不起眼的地方,有一行小字批注,墨色与其他不同,更淡,也更潦草,像是仓促间写下的:

“另,东宫急用‘离魂蔓’三钱,已验,入‘宁神散’。王。”

“宁神散”…这是太医院一个很普通的安神方剂基础名,常用于治疗失眠惊悸。但“离魂蔓”是剧毒之物,微量可致幻,过量则毙命,怎会入“宁神散”?而且,批注人是“王”——是王守仁吗?“已验”,验的是什么?毒性?还是…药性被改变后的效果?

最关键的是,这行批注所在的页码边缘,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磨平的折角,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这个折角对应的位置…

苏钰的心跳微微加快。他不动声色地将册子轻轻合上,又拿起旁边另一本记录太医排班和职责的旧册,快速翻到丙辰年相应的月份。果然,在负责东宫药事辅助的名单里,看到了“王守仁”的名字,时间恰好覆盖了那行批注所在的日期前后。

他将两本册子放回原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书案,将誊录好的出诊记录归入今日待上交的文书匣中。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里,快速闪过一丝深思。

“宁神散”…“离魂蔓”…王守仁…东宫急用…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是有人利用太医院的常规流程和普通药方做掩护,行投毒之事?还是…“离魂蔓”被用于某种非常规的、甚至残忍的“治疗”?

而批注这行字的王守仁,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知情者?执行者?还是…发现了异常,却只能隐晦留下痕迹的见证者?

苏钰收拾好东西,抱起文书匣,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脚步轻轻地走下济世阁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他需要将这个消息尽快传递给吴伯。同时,也要想办法查查,当年东宫“宁神散”的具体配方和经手人,以及…王守仁“验”过之后,那“离魂蔓”和“宁神散”最终的去向。

刚走到太医院前院的甬道上,迎面却碰上了刘太医。刘太医似乎刚从某处回来,脸色不太好看,见到苏钰,脚步一顿,眉头习惯性地皱起。

“苏钰?还没走?”刘太医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今日诏狱那份案卷,可整理妥当了?”

“回师傅,已经整理好,在此匣中,明日一早便可呈交院使大人。”苏钰连忙躬身,声音细弱。

刘太医瞥了一眼他怀里的文书匣,嗯了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有些古怪:“你今日在诏狱…给那陆沉舟换药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苏钰心头微动,脸上却适时地露出茫然和一丝惶恐:“异常?师傅是指…伤口有何不妥吗?弟子…弟子愚钝,只觉伤势沉重可怖,按照师傅吩咐清洗敷药,并未…并未察觉特别异常之处。”

刘太医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怯懦的脸上找出点什么,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料你也没那眼力。只是…罢了,你去吧。记住,今日之事,尤其诏狱所见所闻,在外不可多言半句!”

“是,弟子谨记。”苏钰连声应下,低着头,快步走开。

走出太医院侧门,黄昏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苏钰抱着文书匣,汇入散值归家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刘太医那突如其来的问话…是发现了陆沉舟伤情有异?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在试探他?

苏钰的脚步不变,心跳却稳如磐石。他知道,自己这只偶然飞入蛛网的“小虫”,已经引起了某些蜘蛛的注意。

但他这只“虫”,或许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无害,也并非…全无倚仗。

夜色,又一次笼罩了京城。各怀心思的人们,在这巨大的棋盘上,继续着自己的落子与筹谋。而遥远的漠北风沙,似乎也离这座繁华而险恶的城池,越来越近了。

夜色浓稠如墨,将诏狱高墙彻底吞没。狭小的囚室内,只有墙角气窗透入一丝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近乎破碎的人形轮廓。

陆沉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剧痛中沉浮。意识像风中的残烛,忽明忽灭。烈火灼烧皮肤的刺痛,浓烟呛入肺腑的窒息,旧伤崩裂的撕扯…这些感觉都已模糊,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虚无感取代。仿佛灵魂正在一点点脱离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向着冰冷的水底沉没。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临界点,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凉的触感,从胸前某处火烧火燎的伤口边缘传来。

不是狱卒粗鲁的触碰,不是太医公事公办的敷药。那触感…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压抑着的力度,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正在处理一片溃烂最严重的皮肉。清凉的药膏随之覆盖上来,缓解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灼痛。

这感觉…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

不是刘太医。那老家伙的手法更粗暴,带着不耐烦。

是…那个年轻太医?那个一直低着头,声音细弱,仿佛随时会吓晕过去的苏钰?

陆沉舟残存的意识艰难地捕捉着这丝异样。他试图集中精神,感受那指尖的动作。清洗,上药,包扎…步骤规整,甚至有些刻板,符合一个新手太医的谨慎。但…在某个瞬间,当那指尖不经意掠过他肋下一处极隐蔽的、三年前留下的旧箭疤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那处旧疤,位置刁钻,寻常验伤很难注意到,形状也特殊,是漠北一种罕见的三棱倒钩箭所伤,愈合后留下一个扭曲的星形疤痕。知道这处伤的人,极少。

苏钰…一个刚入太医院不久的年轻太医,怎么会…

就在陆沉舟神思恍惚之际,那正在包扎的手指,似乎“无意间”轻轻压了一下他手腕内侧某个穴位。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不是点穴,更像是一种…极隐蔽的摩挲。

陆沉舟混沌的脑中,仿佛有什么被这细微的动作刺了一下。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骤然闪现——

不是诏狱,不是密室。是更早以前,漠北,风鸣谷之战前的一个夜晚。营地篝火旁,一个穿着普通士卒皮袄、脸上抹着灰土、负责照顾伤兵的后勤小兵,在给他胳膊上一道不算深的刀伤换药时,手指也曾这样,看似笨拙地“不小心”压过他手腕同一个位置,节奏…似乎有些相似。当时他只当对方紧张,未曾在意。后来,风鸣谷血战,那小兵…好像不见了?是战死了,还是…

记忆模糊而破碎,无法连贯。

是巧合吗?

陆沉舟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如铁。想动一动手指,全身却像被钉死在冰冷的石板上,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做不到。只有那清凉的药膏和偶尔掠过的、带着特定节奏的微凉指尖,是这片痛苦汪洋中,唯一能感知到的、近乎虚幻的浮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陷入了幻觉。重伤,高烧,还有可能被下过的药物…都足以让神智错乱。

但那份诡异的熟悉感,和那处旧疤被注意到的瞬间,像一根极细的针,刺破了他濒临涣散的意识,留下一个微小却无法忽视的疑点。

苏钰…

你到底是谁?

江浸月回到江府时,已近亥时。他没有去东暖阁,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了府中最深处、平日绝少人至的“竹幽斋”。这是一间独立的精舍,掩映在一片萧疏的竹林之后,门窗紧闭,连日常洒扫的仆役都不得轻易靠近。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清冷的、混合着陈年书卷和淡淡尘灰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上的细密竹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陈设极为简单,一榻,一桌,一椅,一架书。书架上并非经史子集,而多是些地理志异、兵法典籍、甚至还有些边陲杂记、异域见闻之类的“杂书”。

江浸月反手关上门,将外界的声响彻底隔绝。他走到书架前,挪开第三层几本厚重的《北境边防考》,后面露出一个内嵌的暗格。他伸手进去,取出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纹饰的乌木长盒。

打开盒盖,里面铺着深蓝色的丝绒衬垫。衬垫上,静静躺着半块边缘参差、色泽暗沉的玄铁兵符。正是三年前他从陆沉舟身上“拿走”,又或者说,是陆沉舟“遗失”的那半块。

月光透过竹帘缝隙,落在兵符之上,映出上面模糊的云雷纹路和半个残缺的虎头图案,泛着幽冷的光泽。

江浸月没有立刻拿起它,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修长的手指悬在兵符上方,微微蜷曲,指尖有些发白。

三年前,漠北,那个风沙弥漫的黄昏。

他不是“路过”。

他是循着一条极其隐秘、付出了巨大代价才获取的线索,追踪一队行踪诡秘、疑似与端肃太子旧部及境外势力都有勾结的马队,一路冒险潜入北境。线索指向一次秘密交易,交易物据说涉及能动摇北境边防、甚至牵连东宫旧案的关键证据。他带的人不多,在接近黑山隘口附近时,遭遇了意料之外的伏击——不是胡骑,而是训练有素、手法狠辣、明显来自中原的杀手。

激战中,他身边的护卫几乎死伤殆尽,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最后只带着一个重伤的心腹,凭着对地形图的熟悉和一丝运气,躲进了一处废弃的烽燧。追兵在外面搜索,火光和人声越来越近。

就在几乎绝望之际,另一队人马突然从侧翼杀出,与那些杀手混战在一起。那队人马人数不多,但极其悍勇,打法完全是北境边军的路数,为首的将领尤其勇猛,一杆长枪在夜色中如蛟龙出海,所向披靡。混战很快结束,杀手或被歼灭,或溃逃。

江浸月躲在烽燧阴暗处,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火光映照下,他看到了那个将领的脸——年轻,刚毅,眉宇间带着血战后的煞气与疲惫,正是当时还未升至将军、奉命在边境巡防的陆沉舟。

陆沉舟似乎并未察觉烽燧内有人,只是快速打扫了战场,从杀手头领的尸体上搜走了什么东西,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便带着部下迅速撤离,消失在夜色风沙之中。

江浸月等到外面彻底安静,才带着心腹出来。他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了半块沾着血、被遗落在乱石缝里的兵符——正是陆沉舟后来宣称在风鸣谷遗失的那半块。或许是在激战中掉落,陆沉舟未曾察觉。

他捡起了兵符。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与这个叫陆沉舟的年轻将领,命运恐怕要纠缠不清了。陆沉舟剿杀的那队杀手,与他追踪的那条秘密线索,极有可能指向同一个方向。而陆沉舟拿走的东西,或许就是关键。

后来,他设法查证,陆沉舟那夜剿杀的“马匪”,果然与边军情报中几起蹊跷的商队失踪、边境巡逻队遭伏击事件手法吻合,背后隐约有朝中某些势力的影子,甚至…可能与军中某些高层有关。而陆沉舟也因此事,受到了不明不白的打压和猜忌。

再后来,便是风鸣谷。三万将士埋骨,陆沉舟死里逃生,却背上了指挥不力、甚至通敌的嫌疑,全靠军功和部分老将力保,才勉强稳住位置,但兵权已失大半,被调回京中担任闲职,直至今日…锒铛入狱。

月光移动,兵符上的光影也随之变幻。

江浸月终于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坚硬的表面。触感沿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激起一片细密而绵长的钝痛。

他知道陆沉舟恨他。恨他在朝堂上的步步紧逼,恨他“落井下石”的政敌立场,更恨他昨夜以钦差身份,送去那瓶鹤顶红和那把匕首。

陆沉舟大概至死都不会想到,当年那个在漠北烽燧中侥幸逃生、捡到他兵符的“神秘人”,与后来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政敌,会是同一个人。

更不会想到,他江浸月这三年来,是如何在无数个夜晚,对着这半块兵符,揣摩、推演、布局,试图从错综复杂的乱局中,理清那根致命的线,找出当年害死端肃太子、如今又要将陆沉舟置于死地的真正黑手。

他步步高升,圣眷日隆,一方面是为了获取更大的权柄和资源去调查,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将自己置于更高的位置,吸引更多的明枪暗箭,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分担掉一部分原本可能集中在陆沉舟身上的致命火力?

只是这些,他永远无法说出口。他的身份,他的使命,他与端肃太子之间那份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关联,都注定了他只能站在陆沉舟的对立面,用最冰冷的方式,执行他的计划,守护他要守护的秘密…和…人。

哪怕被误解,被憎恨。

指尖缓缓收拢,将兵符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生疼。

“陆沉舟…”他对着满室清冷的月光,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尾音消散在寂静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微的颤意。

你要撑住。

至少…要撑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要撑到…我亲口告诉你,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窗外,竹林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长夜未尽,而心中的风暴,似乎比窗外的秋风,更加凛冽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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