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当“摆烂”成为一种方法论
《岭南山川风物志残篇》。
当这册厚度可观、散发着更浓烈霉味和异域尘土气息的旧书被孙内侍放到程如意面前时,她光是看着封面上那几个勉强可辨、风格迥异的题字,就觉得眼前一黑。
翻开内页,更是地狱绘图。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墨迹因潮湿而晕染得如同一团团灰色的云雾。云雾之中,夹杂着扭曲如虫蛇的陌生字符、笔画奇诡堪比道士符箓的异体字,以及大量根本无法用“汉字”来形容的、疑似当地土语的记音符号。间或能看到“魑魅”、“瘴疠”、“蝮虺”这类仅仅是字形就自带恐怖片效果的字眼,更多的则是根本认不出是什么玩意儿。
程如意捏着书页边缘,指尖冰凉。她仿佛听到了靖王萧景珩无声的嘲讽:“喜欢研究?喜欢攻坚?来,试试这个。”
如果说之前的田间巡查笔记是“天书”,那这本风物志残篇就是“天书PLUS Pro Max 远古噩梦版”。别说三天,给她三十天,她也未必能从那团混沌里扒拉出几个完整的、有意义的句子。
孙内侍看着程如意骤然惨白的小脸,心中也有些不忍,但面上依旧恭敬:“程小姐,殿下吩咐,誊录此书前五页。依旧是疑难处标记,清晰处誊清。三日期限。”
程如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近乎悲壮的平静。“有劳公公,我知道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表演任何形式的“震惊”或“无助”。她只是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五页残篇摊开,用玉石镇纸轻轻压住边角,然后铺开新的稿纸,磨墨,润笔。
动作依旧舒缓,甚至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优雅,但李蓉等人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程家大小姐身上的气息变了。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或惶恐、或故作钻研的浮动感,而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静?或者说,是另一种更深的“放弃治疗”?
程如意确实“放弃治疗”了,但放弃的是“正面硬刚”的治疗方案。在绝对的实力(指认知能力)差距和任务难度面前,任何小聪明的挣扎都是徒劳。靖王此举,几乎是将“我要看你还能怎么糊弄”写在了脸上。
既然如此,那就……贯彻到底吧。
她采用了全新的策略——“绝对理性”的切割与归类。
首先,她彻底放弃了“读懂内容”这个不切实际的目标。她的任务只是“誊录”,不是吗?
她找来一把干净的白铜尺,一支极细的朱砂笔。对着第一页,她开始进行冷酷的“战场分割”。
凡是字形相对完整、结构清晰可辨、能确认是标准汉字的(哪怕内容她不理解,比如“蝮虺”),她用一个朱笔画的小圆圈轻轻圈出,在旁边稿纸上编号记录:“字1:清晰,可誊。”
凡是字形缺损过半、或晕染成一团无法辨认轮廓的,用朱笔打一个叉,记录:“字2:漶漫不可辨,存阙。”
凡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异体字或符号,但依稀能看出偏旁部首或与某些常见字有局部相似的,她用朱笔在可疑部分点出,记录:“字3:形似‘虫’旁加未知结构,存疑待考。”
而对于那些彻头彻尾的、如同外星文字的记音符号或图画,她则直接用朱笔勾勒出其外轮廓,记录:“符1:非汉字,形态如……(简单描摹),性质不明。”
一页残篇,被她用这种冰冷机械的方式,解剖成了几十个“清晰单位”、“缺损单位”、“疑似单位”和“不明符号单位”。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如同正在进行显微切片的外科医生,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只有纯粹的“识别”与“分类”。
旁边几位小姐偶尔抬头,看到她对着那恐怖的残篇,一会儿画圈,一会儿打叉,一会儿描摹鬼画符,笔下记录着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类标签,都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哪里是在誊录古籍?这分明是在给一具千年古尸做尸检报告!
李蓉心中的不屑更甚,甚至带上了点怜悯:看,终于被逼疯了吧?都用上这种莫名其妙的方法了。
孙内侍也看得目瞪口呆,但想起靖王殿下“只需誊录清晰可辨部分”的指示,又觉得程如意这么做……似乎也没违反规定?只是这方式,也太……别致了。
分类工作耗时漫长。第一天大半时间,程如意都在做这件事。当她完成五页残篇的“初筛解剖”时,窗外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她面前的稿纸上,已经列出了长长的、条目清晰的“作战清单”。
第二天,她开始正式“誊录”。基于昨日的分类结果,她只处理那些被标记为“清晰,可誊”的单位。她誊写时,完全割裂了上下文。一个字,就是一个独立的战斗任务。她像最精密的机器,将那个字从它原本或许存在的语义网络中剥离出来,一丝不苟地复制到新的纸上。字与字之间,保留着与原稿大致相当的空隙,但除此之外,再无关联。
对于“存疑待考”的单位,她则在誊稿的相应位置留下空白,在旁边用极小字标注对应的“存疑编号”,并简要写上自己的猜测,如:“形近‘嶂’,然右下缺笔,存疑3。”
至于那些“存阙”和“不明符号”,则直接在誊稿上留出相应大小的空白,旁边标注“原稿此处漶漫/非汉字符,阙如。”
她誊写得异常缓慢,每一个字都反复对照原稿,确保笔画的精确复制,哪怕那个字她根本不认识。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形似”上,至于“神似”和“意通”,那不是她的职责范围。
到了第三天上午,程如意的“誊录”工作基本完成。五页新的稿纸上,布满了工整却孤立的汉字,以及大量的空白和冰冷的技术性标注。它们看起来不像一篇连贯的风物志,更像是一份字迹鉴定报告或者考古现场拓片的整理笔记。
但这还没有结束。
程如意又拿出了几张更大的纸。她在最上面写下标题:《〈岭南山川风物志残篇〉(页一至五)誊录分析与疑难汇总》。
然后,她将前几天分类记录的数据,进行了统计整理。
“总计可辨识汉字:一百二十七字(含重复)。
总计漶漫不可辨单位:八十三处。
总计存疑异体/俗字单位:四十五例。
总计非汉字符号/图画单位:二十一例。”
下面分项列举:
“一、可辨识高频字例:‘山’(出现九次)、‘水’(七次)、‘木’(六次)、‘石’(五次)……
二、存疑字举例与分析(附原稿描摹与猜测):
例A:编号存疑3,形近‘嶂’,疑为描写山势……
例B:编号存疑17,从‘虫’从‘丰’,或为当地毒虫名……
三、非汉字符号类型归纳(按形态分为:圈点类、曲线类、折角类、象形类)并附原稿摹写。
四、行文结构与空白分布示意图(显示文脉中断与信息缺失情况)。”
最后,她还写了一小段“总结与建议”:
“综上,此五页残篇损毁严重,信息丢失殆尽。现存可辨文字多为描述地形地貌、植被矿物之基本词汇,连贯文意难以重构。建议:1. 若后续篇章保存较好,可逆向推测此部分内容;2. 寻访岭南旧籍或地方志,对照类似描述;3. 此批非汉字符号体系独特,或为关键,然需专门之士破解。”
当她将这份厚厚的、包含“誊录稿”、“分类统计表”、“疑难字分析图”、“符号归类摹本”和“总结建议”的“大礼包”,整齐捆扎好,交给孙内侍时,不仅孙内侍的手抖了一下,连不远处一直暗中观察的李蓉,都忘记了掩饰脸上的愕然。
这……这是什么?这真的是一个闺阁女子,在三日内,对五页恐怖残篇做出的“回应”?她不是应该哭着说做不到,或者胡乱涂抹几下交差吗?
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这庞大到繁琐的整理,这完全跳脱出“女子才情”范畴的、近乎胥吏文书式的汇报方式……李蓉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程如意,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做这些,有什么用?就是为了向靖王殿下证明,她即使看不懂,也能用另一种方式“处理”得漂漂亮亮?
孙内侍抱着那沉甸甸的一摞“成果”,脚步都有些飘忽地去复命了。
靖王府书房。
萧景珩看着摊开在书案上的、内容丰富得超乎想象的“作业”,沉默了许久。
他先看了那五页誊录稿。预料之中的支离破碎,遍布空白。但每个被誊写的字,都如同一个孤立的标本,被严谨地固定在那里。标注清晰,不带任何试图连缀理解的僭越。
然后,是那些分析图表和汇总数据。他的目光在那冷静的统计数字、细致的分类、近乎学术规范的摹写和分析上逡巡。尤其是那“非汉字符号类型归纳”和“行文结构示意图”,已经完全超出了单纯“誊录”的范畴,进入了一种初级的文献整理与问题分析方法论领域。
还有那段“总结与建议”。虽然建议本身可行性不高(寻访旧籍、找专家破译符号,哪是那么容易),但思路清晰,指向明确,显示出一种超乎寻常的、跳出任务本身看问题的视角。
这不是才情,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高效的“问题处理”模式。她将所有感性、理解性的困难,全部转化为了可操作、可展示、可量化的“技术步骤”。她用绝对的理性和繁琐的程序,将自己包裹起来,抵御了“无能”和“无法完成任务”的直接指控。
她交上来的,不是一份合格的誊本,而是一份关于“为何无法产出合格誊本”的详尽调查报告和流程记录。
萧景珩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是如何面无表情地完成这一切的:测量,分类,计数,摹写,分析,总结。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文书机器。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为了不暴露自己“不认识字”或者“理解不了”,她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将“消极抵抗”升级为“技术性合规”,将“糊弄”本身,发展成了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看似严谨的“工作流程”。
这不像是深闺女子会有的思维。倒像是……某个极度害怕出错、又必须应付差事的底层官吏,或者账房先生?
“殿下,”属下低声回禀,“孙公公说,程小姐这几日极为安静,只埋头做事,并无怨言,也无与其他小姐交流。完成此项后,似乎……松了口气,但并无喜悦之色。”
萧景珩挥挥手让属下退下。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指尖轻轻敲打着那摞厚厚的纸。
程如意。她就像一团迷雾。你以为逼近了,看清了,结果发现那只是更浓的雾气凝成的假象。她用尽全力表现的“笨拙”、“认真”、“专注”、“钻研”,乃至眼前的“冷酷分析”,似乎都是 layer upon layer(一层又一层)的伪装,核心到底是什么?是真的才智匮乏?还是将才智全部用在了“如何更好地不作为”上?
他忽然很想看看,当这套“技术性和规”的把戏也被戳穿或者无视时,她还会有什么后招。
“告诉孙内侍,”萧景珩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程小姐此番……用心了。让她明日不必再去南书房。”
属下微怔,这就结束了?殿下不是很关注这位程小姐吗?
“将本王私库中那套前朝的《各地民俗图谱摹本》(注:图文并茂,但多有谬误和缺失)找出来。”萧景珩继续吩咐,“挑其中关于岭南巫傩祭祀、奇卉异兽的部分,绘有特殊符号或难以辨认图案的,摹写十页。后日,连同程小姐此次的‘汇总分析’一同,派人送到永安侯府,交给程小姐。”
属下更迷惑了:“殿下的意思是?”
“就说,”萧景珩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程小姐于辨析疑难、归纳整理上颇有些天赋,此图谱摹本亦多舛误难解之处,赠予她把玩参详。若有所得,可随意记下,不拘形式。本王……闲时或可一观。”
不是任务,没有期限,没有具体要求。
是“赠予”,是“把玩参详”,是“若有所得”,是“随意记下”,是“闲时或可一观”。
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上位者随手给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赏识”和“兴趣”。
但这份“赏识”的对象,是程如意刚刚“淋漓尽致”展示过的“分析能力”。而这份“兴趣”的载体,是比《岭南山川风物志残篇》更刁钻、更需要“辨析归纳”能力的、充斥着怪异图像和符号的民俗图谱。
这简直就是对她刚刚建立的“防御体系”的定点轰炸,而且还是用“礼物”的形式,让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靖王殿下,这是不满足于在南书房隔着距离观察,要把“实验场地”搬到程如意的家里,进行更随意的、不定期的“抽样检查”了。
他要看看,在没有明确压力、没有旁人目光、纯粹“兴趣驱动”的环境下,这条善于伪装的咸鱼,是会真的对这些“疑难”产生兴趣,还是会继续用她那套方法,编织出更精致的“无为”艺术。
当孙内侍将靖王的“赏赐”和口信带到永安侯府时,永安侯激动得差点当场跪下谢恩。靖王殿下赏识!赠送私藏图谱!这是何等荣宠!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嫁入王府、家族腾飞的锦绣前程。
王氏也是又惊又喜,但看着女儿接过那装裱精美的图谱匣子时,脸上那副如同接过烫手山芋、又如丧考妣的复杂表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程如意抱着那沉甸甸的匣子回到自己院子,打开,看着那些色彩艳丽却透着诡异、线条扭曲仿佛活物的巫傩面具图,那些长相稀奇古怪、标注着陌生名字的“异兽”,还有那些如同孩童涂鸦又似神秘咒文的符号……
她默默关上匣子,走到她的吊床边,却没有躺下,而是抱着膝盖,蹲在了地上。
春桃吓坏了:“小姐,您怎么了?这可是靖王殿下赏的,是天大的脸面啊!”
程如意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崩溃:
“春桃……”
“嗯?”
“我觉得,”程如意抬起头,眼神空洞,“靖王殿下,他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是我上辈子的老板。”
“……”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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