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时序品尝完糕点,留下那句简短的评语后,便如同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寒暄。
转身沿着回廊向楼梯口走去,青灰色的僧袍下摆拂过光洁的木地板,悄无声息。
十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还因为刚才他“给面子”的举动而有点小小的雀跃,端着空了一半的碟子,也准备下楼去斋堂归还。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带着香风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十安抬头,看见一位衣着素雅却不失华贵的妇人正缓步走上楼来。
那妇人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保养得极好,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只是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愁绪。
她气质雍容,手中捻着一串油润的沉香木念珠,目光温和地落在十安身上。
十安以为是来寻住持的香客,便停下了脚步。
妇人走上前,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询问意味的柔和笑容,声音温婉:“你好,小居士,打扰一下。请问,住持在吗?”
十安连忙回以笑容,指了指蒋时序离开的方向,语气轻快地说:“你好,施主。住持刚刚离开,这会儿可能去大雄宝殿那边处理事务了。您从这边下楼,往那个方向走就能看到。”
她生怕对方找不到,还特意伸手指明了方向。
妇人道了谢,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开,而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打量着十安。
语气亲切自然:“以前来寺里,好像没见过你,你是来这里修行的居士吗?”
十安本就没什么心机,见对方面容和善,语气温柔,便也放下了那点对陌生人的防备,笑着摇头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修行居士。我是……来这里静养的,顺便在寺里做点义工。”
“静养?” 妇人微微挑眉,关切之色更浓。
“嗯!” 十安点头,她这几个月在寺里憋得也有些闷,难得遇到一个看起来很有好感又愿意听她说话的“长辈”,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小嘴叭叭叭地说了起来。
“我叫沈十安,今年刚大学毕业,之前身体一直不太好,老是头痛。寻遍医院,也没什么好办法,爸爸妈妈和姑姑就送我来这里,希望借佛门清净地静养一年,沾沾菩萨的福气,让身体能好起来。”
妇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更深的好奇,柔声问:“看你年纪轻轻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小姑娘家是哪里的呀?”
“我是京市的。” 十安老实回答。
“京市?” 妇人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甚至带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真的吗?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是京市人。”
“哇!真的呀?” 十安也觉得惊喜,在这远离家乡的南方古刹,遇到同乡,总归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妇人看着她毫不设防的惊喜模样,笑容更深了些,顺着话头问道:“是啊,真是缘分。你父母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送这么远来静修呢?”
十安觉得这妇人说话温柔,又同是京市人,倍感亲切,便毫无保留地说道:“我姑姑家在宜市,她是很虔诚的佛教徒,跟寺里以前的住持果法师父相识。她说古林寺是千年古寺,气场好,最是养人,所以就让我来这里休养一年,也顺便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回馈寺里。”
“原来如此,难怪。” 妇人沈知微微微颔首,目光更加柔和。
她看着眼前女孩清澈的眼神和毫无心机的笑容,心中那份因“同乡”而起的亲切感也更真实了几分。
她主动介绍道:“我姓沈,沈知微。你看,我们都姓沈,真是巧上加巧了。你要是不介意,就叫我沈姨吧。”
“沈姨!” 十安从善如流,立刻甜甜地叫了一声,觉得这缘分真是奇妙。
她看着手里还端着的碟子,里面还剩几块晶莹的藕粉桂花糕,便热情地递过去。
“沈姨,您尝尝这个?厨房刚做的,还温着呢,可好吃了!刚刚住持尝了都说可以加到中秋的点心单子里呢!”
沈知微看着女孩递到面前的糕点,那笑容纯粹而热情,让她无法拒绝。
她优雅地伸出手,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味着,然后由衷赞道:“嗯,清甜软糯,确实不错。是我这十年来吃过最好吃的藕粉糕了。”
这话并非全然客套,糕点本身美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是那个女孩,在她儿子尝过之后,亲手递给她的。
十安听了夸奖,比自己吃了还开心,笑容更加明媚。
两人便一边说着话,一边一同往楼下走去。
沈知微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看你刚才和住持在说话,你们……很熟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提到这个,十安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带着点抱怨又有点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哎,怎么说呢?天天见面,但是话加一起也就那几句,我们住持……脾气有点古怪,木得很!他说我太聒噪,心不静,非要让我每天上午跟着他修心打坐,可折磨人了!”
沈知微听着女孩用这种带着撒娇意味的语气抱怨自己的儿子,心中又是新奇又是激动。
她努力维持着平静,笑着点头:“哦?是吗?蒋住持看起来是挺严肃的。”
“何止是严肃!” 十安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和小狡黠说道:
“我跟您说,您可别告诉别人啊——他让我打坐,我每次……都在他边上偷偷睡觉!”
“什么?” 沈知微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她太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了,他对待任何事物向来严谨到近乎苛刻。
以前在藏区时,他的师尊说他对座下的僧人要求极严,最是容不得懒散和懈怠。
这女孩……竟然敢在他的修行课上睡觉?
“那……他有没有发现?有没有责骂你?” 沈知微忍不住追问,心都提了起来。
十安得意地摇摇头,一脸“我聪明吧”的表情,小声说:“没有!他肯定不知道!我伪装得好着呢!”
沈知微看着她那副天真又带着点小狡猾的模样,心中那份确定更加清晰——这个女孩,绝对是特殊的!
儿子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只是……选择了纵容。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狂跳,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终于看到了一丝真切的微光。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楼下院中的岔路口。
十安停下脚步,问道:“沈姨,您要去找住持吗?大殿就在那边。”
沈知微却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大殿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和新的希望:“不了,今天就不打扰他了。我下次再来。”
十安乖巧点头:“哦,好的。”
沈知微走出几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看着十安,语气带着真诚的期待,问道:“十安,沈姨下次来,还能见到你吗?”
十安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当然可以呀!我要到明年七月才离开呢!这期间您要是来找我,直接去厨房问吴姨或者静音师父,他们都知道我在哪儿!”
沈知微脸上露出了今天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容,她点了点头,柔声道:“好的。希望……我们不仅有缘在寺里相见,下次,还能在京市见面。”
十安只觉得这位沈姨又美丽又温柔,还跟她同乡同姓,心里好感倍增,立刻脆生生地应道:“一定可以的,美丽的沈姨!”
看着女孩朝气蓬勃、毫无阴霾的笑容,沈知微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
她再次深深看了十安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这才转身,步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向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而十安,则端着空碟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蹦蹦跳跳地往斋堂跑去,全然不知这次偶然的相遇,将会在不久的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
中秋佳节,如约而至。
古林寺作为闻名遐迩的千年宝刹,这一日注定不同往常。
天还未大亮,寺内便已忙碌起来。
洒扫庭除,擦拭佛像,悬挂灯笼,一派节日气象。
按照往年惯例,当地政府部门的领导会前来慰问,随行的还有本地媒体的记者,记录下这政通人和、宗教和睦的一幕。
慰问的地点设在大雄宝殿的中央。
殿内早已被精心打扫过,一尘不染。
中央区域临时摆放了铺着明黄色桌布的方桌,上面陈列着寺里自制的各式素月饼、精致的茶点和清茶。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糕点甜香混合的独特气息。
清晨,寺里的僧众便身着崭新的袈裟,在大殿门口整齐列队,举行庄严的诵经祈福仪式。
德高望重的果法大师站在最前方,手持法器,带领众人念诵祈福经文,声音洪亮而肃穆,为这中秋佳节更添几分祥瑞与庄严。
然而,在这重要的场合,却不见现任住持蒋时序的身影。
十安混在远处围观的人群中,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藏经阁的方向。
她知道他在那里。
师兄们说:他不喜欢这类带有官方性质和应酬意味的活动,只要有类似活动,通常是由果法大师代表寺僧接受慰问,待主要的仪式和拍摄结束后,若有需要,他才会出面,陪同介绍一番寺中的历史建筑、文物珍藏以及日常的宗教活动情况。
“真是一个顽固。” 十安站在藏经阁下,仰头望着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阳光透过古老的窗棂,却照不进那里面的幽深。
她想象着那个人此刻定然是埋首于经卷之中,对外面的热闹充耳不闻,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类似无奈的情绪。
白日的喧嚣与热闹,随着慰问团队的离去而渐渐平息。
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圆月缓缓升上墨蓝色的天幕,清辉遍洒,将古林寺的殿宇楼阁、庭院草木都笼罩在一层柔和而梦幻的光纱里。
寺里准备了丰盛的斋饭,饭后,众人并未立刻散去。
僧侣、居士、以及一些留在寺里帮忙的义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中、亭台里,赏月、聊天,分享着寺里特制的、馅料各异的素月饼。
笑语声、低语声,混合着秋虫的鸣叫,让这清修之地也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温馨。
十安手里拿着一块豆沙馅的月饼,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却在人群中逡巡。
她没有看到那个青灰色的身影。
她一点也不意外。
她知道他肯定还在藏经阁,在那片属于他的寂静领地里,与那些泛黄的经卷为伴,继续追寻着他口中的“真理”。
今晚的月色再好,人间的团圆再暖,似乎都与他无关。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促使十安又拿了一块看起来不错的五仁月饼,用干净的油纸托着,脚步轻轻地离开了喧闹的庭院。
再次走向那座白日里她曾嘀咕过的藏经阁。
藏经阁内果然亮着灯。
昏黄的、古老的灯笼光线,与从窗外倾泻而入的如水月光交织在一起,将阁内映照得半明半暗,有一种时空交错般的静谧。
蒋时序果然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梨木桌案后,手边摊开着一卷经书,但他并未低头阅读,而是微微侧首,望着窗外那轮如玉盘般的明月,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侧影,那身影在空阔的阁内和清冷的月辉下,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十安放轻脚步,走上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蒋时序闻声转过头来。
十安走到案边,将手中托着的月饼递到他面前,声音在寂静的阁内显得格外清亮:“住持,给你月饼。中秋快乐。”
蒋时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许是月光的作用,她那双总是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更像林间初生的小鹿,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纯粹的善意,直直地望进他眼底。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失神,仿佛被那眸中的光亮灼了一下。
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异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块月饼,低头,就着油纸,轻轻咬了一口。
动作有些匆忙,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被打乱了节奏的仓促。
十安见他真的吃了,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满足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她看着他沉默咀嚼的样子,那个盘桓在她心里许久的问题,在这个月色撩人、似乎格外适合倾诉的时刻,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住持,” 她歪着头,语气里带着纯粹的好奇,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你是从小就这么……孤寂落寞的性子,还是长大后才变成这样的?”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莽撞。
蒋时序咀嚼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她。
月光下,她的脸庞莹白如玉,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试探或怜悯,只有单纯的好奇。
他没有回答,反而开口,声音在月色里显得比平日更低沉几分:“你是从小就这般聒噪八卦吗?”
这话带着他惯有的、听不出喜怒的平淡,却让十安瞬间噎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他说的好像是事实。
最终,她只是鼓了鼓腮帮子,有些悻悻地闭上了嘴,不说话了。
她不再看他,端着给自己留的那块月饼,转身走到藏经阁门口的槛上坐了下来。
高高的门槛,她坐在上面,双腿悬空,微微晃荡着。
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又大又圆的明月,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片清辉之中。
“这里的月亮真大,真亮啊,” 她轻声感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比京市的月亮好看多了。京市的晚上,很少能看到这么清楚的星星。”
身后的蒋时序,依旧坐在案边,目光却从经卷上移开,落在了门槛上那个仰头望月的纤细背影上。
月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边。原来,她是京市的。
这个信息,悄无声息地落入他的心湖,没有激起涟漪,却沉了下去。
十安望着月亮,思绪飘向了远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我爸妈……现在肯定也在看月亮吧。他们……肯定很想我。”
话语末尾,带着一点点几乎听不出来的鼻音。
坐在案后的蒋时序,听着她带着思念的低语,握着经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也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明月。
清冷的月辉映入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极其轻微地、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存在的碎裂声。
这么多年,独自跋涉在雪域高原,又隐匿于这江南古刹,他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埋,用冰冷的外壳将自己层层包裹,不与过去纠缠,不向未来奢望。
可在此刻,在这中秋月圆之夜,听着身后女孩带着乡愁的喃喃自语,看着这同一轮照耀着千家万户团圆的明月,他那颗沉寂已久、冰封已久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立刻被他强行压下。
他几乎是立刻在心中摇头,将那丝妄动的心念斩断。
眼底那一瞬间的波动迅速平息,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沉寂。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泛黄的经卷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悸动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捏着书页边缘、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平静。
阁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有月光无声流淌,笼罩着埋首经卷的住持,和坐在门槛上、仰望星月的女孩,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中秋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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