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谁说垃圾不能发光
暴雨过后,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剧团后巷那座摇摇欲坠的“危楼”上。
它还立着。
不是勉强支撑,而是稳稳地、带着某种诡异的平衡感矗立在舞台中央——三层楼高,向观众席方向倾斜十五度,墙体布满裂痕与锈蚀铁网,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却又诡异地凝固在即将倾覆的瞬间。
雨水顺着苏晚连夜设计的导流槽蜿蜒而下,在舞台边缘汇成细流。
灯光师老马试探性地打开侧光,一束冷白光打在湿漉漉的墙面上,水珠折射出细碎光芒,像无数道无声滑落的眼泪。
“泪痕幕墙。”
阿娟站在台口,喃喃出声,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脸颊,仿佛也被这氛围感染得心头一颤。
没人说话。整个后台陷入一种近乎敬畏的寂静。
赵志高昨夜曾放话:“等天亮,我看她怎么收场。”可此刻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拳头紧攥,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风没吹倒它,雨没泡烂它,甚至比图纸上更真实、更有压迫感。
而那个被他当成笑话扔进绝境的女孩,正蜷在角落的道具箱上睡着了。
她的外套搭在肩头,早已湿透,发丝贴在额角,手肘处的布料磨出了洞,底下是渗血的擦伤。
怀里紧紧抱着那本速写本,指尖还勾着一支笔,仿佛梦里都在画结构线。
老马轻手轻脚走过去,想给她盖件衣服,却被她突然惊醒。
“布景……”她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挺着呢。”老马咧嘴一笑,压低声音,“不仅挺着,还出了个神仙效果——你那导水槽,配上灯光,像极了电影里的末日废墟。”
苏晚松了口气,缓缓坐直身体,目光投向那座由废弃PVC管、轻质砖和铁网拼凑而成的庞然大物。
它丑吗?
当然。
可它真实。
那种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粗粝感,是任何昂贵材料都复制不了的生命力。
她记得五年前,在苏家别墅的阁楼上,第一次看到一部关于舞台机械的纪录片时的心跳。
那时她偷偷记下每一个术语,翻遍图书馆找结构力学书籍,甚至用模型胶和牙签搭建微型剧场。
养母发现后冷笑:“舞美?你也配谈艺术?你存在的意义是嫁给傅家少爷,不是做这些下贱事。”
可现在,那些不被允许的梦想,正一寸寸在她手中变成现实。
手机震动了一下。
老马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旧机,瞥了一眼,猛地瞪大眼睛。
“程野的朋友圈更新了!”
他把屏幕递过来。
黑白背景,一段十秒视频:暴雨中的危楼,在闪电照亮的一瞬,整座建筑仿佛活了过来,裂纹如血管般延伸,倾斜的角度像一只挣扎起身的巨兽。
配文只有八个字:
“二十年没见这样的手艺人了。”
评论区瞬间炸开。
【程野从不夸人,这是封神了吧?】
【哪个剧团?我要去看!】
【这布景成本不超过五千吧?谁做的?求联系方式!】
苏晚看着那条动态,心跳微微加快。
但她没有笑,只是默默合上手机,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准备彩排。”她说,“《废墟恋人》第一幕,十分钟内灯光调试完毕。”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团队成员面面相觑,有人迟疑着开始搬设备,有人主动去检查机关运转。
就连一向冷漠的技术组也派人来对接承重数据。
唯有赵志高站在阴影里,眼神阴沉如墨。
他原以为,三千预算、四十八小时、一个毫无经验的假千金——足够让她当众崩溃,跪地求饶。
可她不仅完成了,还造出了连专业团队都要惊叹的作品。
更可怕的是,她正在赢得人心。
“你以为赢了?”他在心里冷笑,“戏还没开场。”
他悄然退出后台,拨通一个号码:“喂,林记者吗?我是市话剧团的执行导演……最近我们在做‘民间戏剧复兴计划’,有个特别值得报道的年轻人……对,就是那个曾经的苏家小姐。”
电话那头传来兴趣盎然的声音:“真的假的?豪门千金沦落到搭布景?有冲突点啊!我能带摄像来吗?”
“欢迎。”赵志高嘴角扬起一丝讥诮,“演出当天,我会安排她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挂掉电话,他望向舞台上忙碌的身影,
媒体来了又如何?聚光灯下,翻车才更惨烈。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街对面的黑色轿车里,一双深邃的眼睛透过雨雾,静静注视着那座倾斜的危楼。
傅砚辞放下手中的病历本,指尖轻轻敲了敲车窗。
刚才那一幕,他全程看在眼里——她冒雨加固支架,摔倒又爬起,连工作人员都躲进棚子时,她仍跪在泥水中调整最后一根支撑杆。
不像富家小姐,也不像落魄千金。
像一棵长在废墟里的树,根扎得越深,枝叶就越往光里伸。
司机低声问:“傅医生,还要等吗?”
男人收回视线,淡淡道:“再等等。”
片刻后,他拿出手机,将程野那条朋友圈转发至家族群,附言仅一字:
“查。”
风已止,雨已停。
但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演出当天,市话剧团的小剧场外人头攒动。
原本冷清的民间剧目《废墟恋人》竟一票难求。
记者扛着摄像机早早架好机位,媒体横幅赫然写着:“豪门千金逆袭舞台?民间戏剧复兴背后的真实人生”。
苏晚站在后台最暗的角落,指尖微凉。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工装裤,袖口还沾着昨晚未干的泥渍。
灯光师老马替她挡在帘后,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赵志高真不是人,这种事也干得出来!”——就在半小时前,那位“执行导演”带着记者团走红毯式入场,笑容满面地宣称:“这个舞美概念是我亲自指导,耗时三个月打磨……灵感来源于我对底层艺术的长期关注。”
镜头扫过舞台中央那座倾斜的危楼,主持人惊叹:“这布景太有电影感了!光影与结构的张力,简直像从废墟里长出来的灵魂!”
台下掌声雷动。
而真正熬了三个通宵、用废弃材料一寸寸拼出这座“灵魂建筑”的人,却只能藏身于幕布之后,听着自己的心血被冠上别人的名字。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意让她清醒。
她不恨谎言,她只恨——光被遮住了。
“他算准了我不会争。”苏晚闭了闭眼,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赵志高太了解她:一个被退婚、被驱逐的假千金,谁会信她说的话?
舆论只会说她嫉妒心重,妄图蹭热度翻身。
可她不想争辩。
她只想让作品自己开口说话。
幕布拉开,第一幕上演。
当灯光缓缓洒落,雨水特效顺着导流槽滑下,在追光中折射出泪痕般的光轨时,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那一瞬,没人记得导演是谁。
所有人眼里,只有那座仿佛会呼吸的废墟。
老马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成了!他们看见了!”
可苏晚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观众席第三排左侧——那个位置空着,但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人曾坐在那里。
是早上那辆停在街对面的黑色轿车主人。
傅砚辞。
她不知道他为何出现,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懂了这座布景背后的重量。
但她记得他在暴雨中注视自己的眼神——不是怜悯,不是猎奇,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像是医生凝视一台尚未开刀却已判定病灶所在的手术。
散场后,人群渐渐退去,欢呼声远去如潮。
她蹲在地上收拾工具箱,手指机械地将螺丝刀、胶枪、卷尺一一归位。
疲惫像潮水漫过四肢,可心里却有一簇火不肯熄灭。
忽然,门外脚步声停住。
熟悉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明天九点,市艺术中心B区测试厅。如果你不来,我会当你甘心一辈子给人背黑锅。”
是程野。
门缝下,一张纯白色的入场凭证悄然滑入,边缘整齐,没有任何标识,却重若千钧。
苏晚怔住。
她慢慢蹲下,指尖触到那张纸片的瞬间,指节骤然收紧,泛出青白。
这是什么?
是一次考核?一场试炼?还是通往更大世界的钥匙?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程野从不收徒,更不给任何人机会。
他曾公开说过:“才华不需要伯乐,它自己会撕开黑暗爬出来。”
而现在,他给了她一张入场券。
等于在说:你够格。
可也等于宣战。
赵志高绝不会允许她踏进一步。
一旦她出现在艺术中心,就是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否定他所有的谎言与包装。
不去,便永远是幕后蝼蚁,任人踩踏。
去,便是逆流而上,刀山火海。
风从破旧的窗缝钻入,吹动她额前湿发。
她盯着那张凭证,良久,终于缓缓将它攥入掌心。
窗外夜色浓稠,远处霓虹闪烁,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而在她未曾察觉的巷口,一道身影静静伫立片刻,随后转身离去。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加密信息发送成功:
「目标已接令。行动进入下一阶段。」
风暴,已在无声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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