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渗出来时,雨彻底停了。
林薇站在粮仓门口,望着眼前被洪水蹂躏过的土地。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片面目全非的家园,却掩盖不住触目惊心的狼藉。
低洼处的仓库彻底垮了,断壁残垣浸泡在浑浊的水里,露出半截房梁,像溺水者伸出的绝望手臂。旁边几间堆放农具的棚子也塌了,木板、油毡纸散落一地,和泥浆、杂草、断枝缠绕在一起。白河的水位虽然退了些,但河岸被冲刷得不成样子,裸露出狰狞的黄土和树根。
整个驻地像被巨兽啃咬过,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
但人都在。
粮仓前的空地上,七连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有人裹着被子,有人披着湿衣服,有人赤着脚——鞋子在昨晚的奔逃中丢了。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大人们沉默地望着家园,脸上是疲惫、茫然,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王建国清点完人数,走到人群前。他脸上沾着泥,眼睛里布满血丝,但脊梁挺得笔直。
“同志们,”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咱们七连,挺过来了。”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随即是更多的抽鼻子声。
“仓库塌了,棚子倒了,地淹了。”王建国继续说,“但咱们的人,一个都没少!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粮食,咱们抢出来一大半。工具,能用的都搬上来了。房子没了可以再盖,地淹了可以再种。只要人在,希望就在!”
“对!人在,希望就在!”赵大山第一个响应,他的大嗓门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响亮。
渐渐地,更多的人抬起头,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现在,我分配任务!”王建国恢复了一贯的雷厉风行,“第一组,男同志,跟我去查看灾情,统计损失,想办法排水!第二组,女同志,由孙秀英带领,清点现有物资,准备早饭!第三组,老人和孩子,留在粮仓休息,帮忙照看东西!”
人群迅速动了起来。
林薇和沈清姿被分在第二组。孙秀英是个麻利人,很快就将女知青和女职工们分成几拨:一拨清点粮仓里抢出来的粮食,一拨整理被褥衣物,一拨准备生火做饭。
“灶台湿了,柴火也湿了,这饭怎么做?”有人发愁。
林薇环顾四周。粮仓是砖石结构,地面相对干燥。她看到墙角堆着些麻袋和木板,心里有了主意。
“孙大姐,”她走过去,“我有个办法。咱们用砖头搭个简易灶台,找些相对干的柴火,在门口通风处生火。虽然麻烦点,但应该能成。”
孙秀英眼睛一亮:“行!你带几个人去弄!”
林薇点了沈清姿和另外两个手脚利索的女知青。她们搬来几块完整的砖头,在粮仓门口背风处垒了个简单的“冂”字形灶台。沈清姿去柴火堆里翻找,居然真的找出一些藏在深处、只是表面微湿的劈柴。
“这个行吗?”她抱着一小捆柴过来,脸上蹭了道黑印。
林薇接过,摸了摸:“行,芯还是干的。”
她拿出火柴——幸好随身带的火柴用油纸包着,没湿。撕了张废旧报纸引火,小心地将细柴架上去。湿柴冒着浓烟,呛得人直咳嗽,但火苗终于颤巍巍地燃了起来。
“成了!”一个女知青欢呼。
小小的火苗,在灾后的清晨,成了最动人的希望。
沈清姿蹲在灶边,小心地添柴,看着火势渐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火光映着她的脸,将那抹苍白染上了暖色。
林薇去清点粮食。抢出来的主要是玉米面和少许小米,还有些土豆、白菜——这些是放在高处仓库的,幸免于难。数量不多,要支撑全连一百多号人,必须精打细算。
“孙大姐,”她汇报,“玉米面大概还有两百斤,小米五十斤,土豆两筐,白菜一筐。省着吃,能撑三四天。”
孙秀英眉头紧锁:“三四天……得赶紧跟公社求援。”
“在这之前,”林薇说,“我建议早饭煮一锅稠粥,放点土豆和白菜,让大家吃顿热的,暖暖身子,才有力气干活。”
孙秀英点头:“行!你看着安排!”
大铁锅架上了简易灶台。林薇掌勺,沈清姿帮忙打下手。玉米面和小米混合下锅,加水,慢慢熬煮。土豆削皮切块,白菜洗净撕碎,等粥快好时放进去。
没有油,没有盐——盐罐子在倒塌的食堂里。
“我去找找。”沈清姿忽然说。
“太危险了。”林薇拦住她。
“我知道盐放在哪儿。”沈清姿声音很轻,但很坚持,“食堂靠墙的柜子第二层,有个陶罐。如果柜子没完全塌,应该能找到。”
林薇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我跟你去。”
两人跟孙秀英说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食堂方向走。
洪水退去后的地面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倒塌的建筑残骸散落各处,要小心避开松动的梁柱。空气中弥漫着泥腥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
食堂比想象中损坏得轻一些。墙塌了一半,屋顶斜着耷拉下来,但靠墙的那个木柜子居然还立着,只是歪了。
沈清姿眼睛一亮,小心地钻进去。林薇在外面守着,警惕地看着周围。
柜门卡住了。沈清姿用力拉了几下,没拉开。她四下看了看,找到一根断了的桌腿,插进门缝里,用力一撬——
“哗啦!”
柜门开了,里面东西散落一地。碗盘碎了,筷子散了,但那个灰扑扑的陶罐,滚了出来,居然完好无损。
沈清姿如获至宝,抱起陶罐。罐子很沉,她晃了晃,听到里面盐粒沙沙的响声。
“找到了!”她回头,脸上露出难得的、明亮的笑容。
那一瞬间,林薇觉得,这个清晨所有的阴霾,都被这个笑容照亮了。
两人抱着盐罐回到粮仓时,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米香混合着粮食特有的甜味,在潮湿的空气里飘散,引得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林薇抓了一小撮盐,撒进粥里。盐粒在滚烫的粥里迅速融化。
“开饭!”
孙秀英一声令下,人们自觉地排起队。每个人都端着自家的碗——有的碗裂了,用绳子捆着;有的丢了,就用搪瓷缸或饭盒。
林薇和沈清姿负责分粥。一勺稠稠的粥,里面有几块土豆、几片白菜。没有菜,没有咸菜,但这已经是灾后最温暖的一餐。
第一个打到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职工。他端着碗,手有些抖,喝了一口热粥,眼眶瞬间红了。
“活着……真好。”他喃喃道。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秦卫东和男知青们回来时,粥已经分得差不多了。他们浑身是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情况怎么样?”王建国问。
秦卫东抹了把脸:“仓库全毁了,里面的东西……没抢出来的,都泡汤了。农具棚塌了三分之二,工具损失严重。宿舍区地势高,房子没塌,但一层都进了水,墙泡软了,很危险。地……西边那片大豆地全淹了,玉米地也有三分之一泡在水里。”
每说一句,王建国的脸色就沉一分。
但秦卫东最后说:“不过,主干道我们清理出来了,排水沟也挖了几条,水正在退。”
王建国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先吃饭。”
秦卫东走到分粥的队伍末尾。轮到他的时候,粥已经见底了。沈清姿看了看锅底,又看了看他,拿起勺子,仔细地刮了刮锅边和锅底,勉强凑了半碗。
“只剩这些了。”她轻声说。
“够了,谢谢。”秦卫东接过,喝了一大口。热粥下肚,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看向林薇和沈清姿,目光在两人之间停留片刻,最终对林薇说:“早上的事……谢谢。还有苏白柔的事,你处理得对。”
林薇点点头,没多说。
早饭过后,真正的重建开始了。
男人们继续排水、清理废墟、评估房屋安全。女人们则清洗被淹的衣物被褥,整理还能用的物品。孩子们也被组织起来,捡拾散落的柴火,帮忙传递东西。
林薇被王建国叫去帮忙统计具体损失。沈清姿则跟着孙秀英,负责登记还能使用的物资。
统计结果令人心碎:粮食损失近半,农具损失超过三分之二,冬季储存的蔬菜几乎全毁。最要命的是,马上要入冬了,取暖的煤炭和柴火都被淹了。
“这个冬天……难熬了。”王建国合上本子,眉头紧锁。
“指导员,”林薇开口,“我有个想法。”
“说。”
“被水泡过的粮食,虽然不能直接吃,但可以尝试烘干、筛选,或许能抢救一部分。被淹的农具,铁器部分清洗上油应该还能用,木柄可以重做。至于柴火,”她顿了顿,“后山树林里,应该有不少被风刮断的树枝,可以组织人手去捡。”
王建国眼睛一亮:“有道理!还有呢?”
“另外,”林薇继续道,“这次洪水冲下来不少淤泥,虽然毁了庄稼,但这些淤泥很肥。等水退了,可以把淤泥铺到田里,明年春耕,地力会更好。”
“化害为利……”王建国咀嚼着这个词,看向林薇的眼神更加复杂,“林薇同志,你这些想法,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林薇坦然道:“有些是从书上看来的,有些是自己想的。关键是要活学活用。”
王建国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说:“好,就按你说的办!赵大山!”
赵大山跑过来。
“组织人手,分三拨:一拨去后山捡柴火;一拨抢救粮食和农具;一拨准备清理田地,堆肥淤泥!”
命令传达下去,七连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下午,公社的救援队终于到了。两辆卡车,载着粮食、棉被、药品,还有几位干部。
带队的公社副书记姓李,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他看到七连的灾情,脸色沉重,但看到井然有序的救灾场面,又露出讶异。
“老王,你们组织得不错啊。”李书记对王建国说。
王建国苦笑:“都是被逼出来的。”他顿了顿,指着正在指挥女知青们烘干粮食的林薇,“多亏了这姑娘,脑子活,办法多。”
李书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了林薇。她正和沈清姿一起,将湿玉米摊在草席上晾晒,动作麻利,神情专注。
“就是那个提议改进劳动计分的林薇?”李书记显然听过这个名字。
“对,就是她。”王建国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豪,“还有她旁边那个,沈清姿,成分不好,但心细手巧,画画得好,字也写得漂亮。”
李书记多看了沈清姿两眼,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都是好苗子。”
救援物资卸下来,七连的困境暂时缓解。粮食够吃半个月了,棉被够每人一条,药品虽然简单,但足够应付常见病。
傍晚,新的简易灶台搭起来了。这一次,是正经的土灶,能同时架两口大锅。孙秀英带着女人们,用救援来的白面,掺上玉米面,蒸了一大锅二合面馒头。白菜炖土豆,虽然依旧没什么油水,但加了新送来的盐,咸淡适中。
当炊烟再次从七连驻地升起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望着那缕细细的、笔直的烟。
那不仅仅是炊烟。
那是生活的信号,是希望的象征,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无论遭遇什么,都不会被打倒的证明。
晚饭比早饭丰盛。每人一个二合面馒头,一碗菜。人们坐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就着渐暗的天光,安静地吃着。
沈清姿小口咬着馒头,忽然轻声对林薇说:“今天早上,我抱着盐罐出来的时候,看到废墟缝隙里,长出了一朵小野花。”
林薇看向她。
沈清姿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紫色的,很小,但开得很精神。水那么凶,它居然没被冲走。”
林薇沉默片刻,说:“生命是很顽强的。”
“嗯。”沈清姿点头,嘴角又扬起那个极淡的、却真实的笑容。
夜幕降临,繁星重现。
粮仓里,人们挤在一起休息。虽然拥挤,虽然条件简陋,但劫后余生的疲惫让大家很快沉入梦乡。
林薇和沈清姿靠在一起,盖着同一条被子。
“明天,”沈清姿在黑暗中轻声说,“我想把今天看到的,都画下来。”
“画什么?”
“倒塌的房子,泥泞的地,忙碌的人,还有……”她顿了顿,“那缕炊烟。”
林薇闭上眼睛:“好,画下来。这些都是历史。”
“嗯,历史。”
窗外,月光清冷,照着这片刚刚经历创伤的土地。
但粮仓里,呼吸均匀,体温相偎。
灾后的第一缕炊烟已经升起。
而生活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只要炊烟不灭,希望,就永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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