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上学期的期中家长会,许寒酥的母亲特意请假来了。
坐在教室里,看着周围光鲜亮丽的家长们,母亲显得有些局促。她穿着那件最好的藏蓝色外套——已经穿了五年,袖口磨得发白。手紧紧攥着旧手提包的带子,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淡蓝色印迹,是服装厂染料的颜色。
王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成绩:“……这次考试,我们班有两位同学进步特别大。江梅同学,从年级六百名到第五名,数学单科年级第一。许寒酥同学,从一百二十名进步到九十八名,语文单科年级前十。”
教室里响起掌声。许寒酥偷偷看向母亲,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知道,九十八名和第五名之间,隔着天堑。
家长会结束后,母亲被王老师单独留下谈话。许寒酥站在走廊里等,听见教室里隐约传来的对话:
“寒酥妈妈,孩子很努力,语文特别好……但数学还是弱项,如果数学能提上来,进前五十没问题……”
“谢谢老师,我们一定努力……”
“可以考虑补补课,或者……让同学帮帮忙。江梅同学就是沈耀同学帮忙补起来的,一个暑假,数学从不及格到年级第一……”
许寒酥的心猛地一沉。
江梅的数学……是沈耀补起来的?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里只有竞赛题的沈耀?那个连白薇的示好都察觉不到的沈耀?
他为什么……会帮江梅补课?
—
第二天中午,许寒酥在图书馆看见了他们。
还是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沈耀和江梅面对面坐着。沈耀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竞赛书,江梅面前是普通的高二数学练习册。
沈耀正在讲题,声音很低,但很清晰:“……这里,你用的方法太复杂。看这个辅助线,连接AD和CF,然后证明这两个三角形全等。”
他在草稿纸上画图,线条干净利落。江梅凑近看,眉头微皱,中长的头发垂下来,发尾刚好到锁骨,有几缕散落在脸颊旁。她下意识地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和侧脸——皮肤是健康的暖色调,鼻梁上有几颗浅褐色的雀斑,在阳光下像撒了细小的糖霜。
“为什么……要连这两条?”江梅问,声音很小,带着认真的困惑。
“因为题目给了这两个角相等,”沈耀用铅笔轻轻点着题目的条件,“全等之后,这个边就等于那个边,然后就能推出这个角是直角。”
江梅盯着图看了很久,突然眼睛一亮——她的眼睛不大,但很清澈,笑起来会弯成月牙:“我懂了!然后用勾股定理!”
“对。”沈耀点头,嘴角很轻地扬了一下——那是许寒酥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很淡,但真实。
江梅也笑了,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出现两个很浅的酒窝,让她原本有些寡淡的脸瞬间生动起来:“谢谢你……我总是想不到这些技巧。”
“多练就会了。”沈耀说,翻开下一页,“下一题。”
他们继续做题。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江梅很专注,偶尔咬笔头,偶尔小声嘀咕。沈耀很耐心,一遍不懂就讲第二遍,从不催促。
许寒酥站在书架后面,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江梅的逆袭,不是全靠自己拼命。她有沈耀——那个中考状元、数学天才、连白薇都心动的人。
而她有什么?周烬阳当然也帮她,但……不一样。
沈耀帮江梅,是纯粹的“帮”。他欣赏她的努力,认可她的决心,愿意花时间把复杂的思路拆解成她能理解的步骤。
而周烬阳帮她……许寒酥不敢深想。那里面有多少是同情,有多少是习惯,有多少是……责任?
“看什么呢?”周烬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许寒酥吓了一跳,转过身:“没……没什么。”
周烬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沈耀和江梅。他的眼神很平静:“沈耀在帮江梅补课。”
“你早就知道?”许寒酥问。
“嗯。”周烬阳点头,“暑假就开始了。江梅去找沈耀,说想提高数学,愿意付钱。沈耀没收钱,但答应了。”
“为什么?”许寒酥脱口而出,“沈耀他……不是只关心竞赛吗?”
周烬阳看了她一眼:“他说,江梅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
“以前?”
“沈耀小学时成绩也不好,”周烬阳说,声音很低,“家里条件差,差点辍学。后来遇到一个好老师,帮他补课,他才慢慢追上来的。”
许寒酥愣住了。她没想到沈耀也有这样的过去。
“所以他现在……是在报恩?”她小声问。
“算是吧。”周烬阳顿了顿,“也不全是。江梅很认真,她是真的想学。沈耀欣赏这种人。”
欣赏。
这个词又一次刺痛了许寒酥。
沈耀欣赏江梅的努力。周烬阳欣赏所有努力的人。
那她呢?她努力了吗?她够努力吗?
“走吧,”周烬阳说,“去吃饭。”
“嗯。”
他们转身离开图书馆。经过那扇窗户时,许寒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江梅正低头算题,中长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沈耀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眼镜片上,反射出温柔的光。
那画面……很和谐。
—
从那天起,许寒酥开始更加注意江梅和沈耀。
她发现,他们的“补课”很规律:每周一三五中午在图书馆,二四放学后在空教室。沈耀会给江梅布置作业,江梅会认真完成,错题会整理成错题本,下次带着问题来问。
有时候白薇也会来——她是真的来问沈耀题的。但沈耀总是讲得很简洁,三两句说完,就又转向江梅。白薇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有一次,许寒酥听见白薇问:“沈耀,这道竞赛题你怎么看?”
沈耀头也没抬:“你问周烬阳吧,他解法更巧。”
“我就想听你的。”白薇的声音里有一丝撒娇。
沈耀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等我讲完江梅这道题。”
然后他继续给江梅讲,讲了十分钟。白薇在旁边等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讲完后,沈耀转向白薇:“哪道题?”
白薇把书推过去,指了一道题。沈耀看了一眼,说:“用柯西不等式,三分钟就能做出来。你自己想想。”
说完,他又低头看江梅的错题本。
白薇咬着嘴唇,站起来走了。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很响,像在发泄什么。
江梅小声说:“沈耀,你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了?”沈耀问,语气很平静。
“白薇她……好像喜欢你。”
沈耀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知道。”
“那你……”
“我不喜欢她。”沈耀说得很直接,“而且,她现在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是这些事。”
这话很冷酷,但许寒酥觉得……也许沈耀是对的。他就是这样的人,直接,理性,把感情和学习分得很清。
可是他对江梅呢?也是这么理性吗?
许寒酥不确定。
—
十一月底的数学竞赛选拔赛,沈耀和江梅都参加了。
结果出来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沈耀第一,江梅第三——压过了周烬阳的第四。
公告栏前又挤满了人。这次议论的焦点是江梅。
“我的天,江梅第三?她才学数学多久?”
“听说沈耀把竞赛笔记都给她了。”
“这进步也太吓人了……”
“你们说,沈耀是不是喜欢江梅啊?”
“江梅其实挺可爱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许寒酥站在人群里,听着这些议论。她看见江梅也来了,站在人群外围,低着头,中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像要缩进校服里。
沈耀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恭喜。”
江梅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因为激动有些泛红:“谢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
“是你自己努力。”沈耀打断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新的笔记本,“这是下一阶段的笔记。寒假前看完。”
江梅接过笔记本,抱在怀里,用力点头。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两个浅酒窝又出现了,让原本普通的五官突然生动起来:“我一定看完!”
沈耀看着她,嘴角又扬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抿平了,但许寒酥看见了。
那个笑容……很温柔。
温柔得不像是沈耀会有的表情。
—
那天晚上,许寒酥在日记本上写:
“江梅的数学是沈耀补起来的。
沈耀说他欣赏努力的人。
他看江梅的眼神……很温柔。
江梅其实挺可爱的,中长发,笑起来有酒窝。
白薇喜欢沈耀,但沈耀不喜欢她。
他说,江梅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
所以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影子?
还是……看到了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江梅成功了。
因为努力,也因为遇到了对的人。
而我呢?
我也在努力。
我也遇到了周烬阳。
可是为什么……我追不上?
是我努力得不够吗?
还是……我遇到的人,不对?”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盯着那个问号。
窗外夜色深沉。
她想起母亲粗糙的手,想起王老师说“让同学帮帮忙”,想起沈耀给江梅笔记本时温柔的眼神。
也许……她该更努力一点。
也许……她该更坦然一点。
坦然接受帮助,坦然面对差距,坦然承认……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比如天赋。
比如出身。
比如……沈耀看江梅时,那种独一无二的眼神。
那眼神,她从未在周烬阳眼里看到过。
也许永远也看不到。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江梅有江梅的路。
她有她的路。
她们都在努力。
这就够了。
许寒酥合上日记本,关灯,躺下。
黑暗中,她想起江梅接过笔记本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那光,很亮。
亮得像……看到了希望。
也许有一天,她眼里也会有那样的光。
不是靠别人点亮。
是自己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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