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暗。

无边无际的、粘稠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与光线的黑暗。

宗界的意识在其中沉浮，如同风暴过后海面上的碎木。疼痛、灼热、冰冷、虚弱……种种感觉交织又分离，最后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仿佛灵魂被抽离般的疲惫。

他感觉自己好像飘在某个地方，又好像被禁锢在身体的最深处。耳边有声音，模糊的，断续的，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

“……哥！哥你醒醒啊！”是玥玥带着哭腔的呼喊，焦急又无助。

“……体温很高，伤口……感染？不对，这不像感染……”沈知仪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带着极力维持的冷静。

“……水……再拿点水来……小心别碰到他左手……”一个有些陌生的男声，是……周明？

还有李铭低声的应答，以及金属轻微碰撞、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们安全了？回到仓库了？周明他们……真的来了？

意识努力想要挣脱黑暗的束缚，回归身体，但一股更沉重、更庞大的力量将他拖拽向意识的更深处。那里，不再是无光的黑，而是一片混沌的、流淌着暗金与深红光辉的虚无空间。

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不是听到，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正是那个曾多次低语，引导他，又在最后关头似乎与他左腕烙印共鸣的神秘存在之声。

此刻，这声音不再飘忽诡谲，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的古老与……淡漠的失望。

“……挣扎。拙劣。低效。充满了无谓的情感与软弱的犹豫。”

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在混沌中回荡。

“面对一头窃取了微不足道‘源点’碎屑、勉强糅合了低等生物本能的畸变造物，竟耗费如此代价，险些同归于尽。汝之表现，令吾失望。”

宗界的意识想要反驳，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被动地“听”着。

“……汝体内流淌之血，虽稀薄至此，承载之烙印，虽黯淡如风中残烛，终究是‘秩序之敌’、‘混乱之始’的凭证。竟被如此不堪之物逼至绝境？”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审视”着宗界意识中残留的战斗记忆。

“……罢了。此方天地，‘大源’枯竭，‘法则’崩坏，伪神窃权，万物凋零。汝能于此污浊废墟之中，凭本能唤醒烙印一丝威能，吸纳那被污染的‘源点’碎屑，未当场爆体而亡，亦算……勉力。”

“伪神？窃权？”宗界的意识捕捉到这些陌生的词汇，涌起强烈的疑问。

仿佛感知到他的疑惑，那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非汝此刻所能理解。只需知晓，此界辉煌早已落幕，所谓‘永恒之城’，不过是窃取者建立在朽木上的脆弱幻梦。如今幻梦破碎，真实显露，污秽与疯狂自当滋生。”

“汝所吸纳之‘源点’，乃此界‘大源’被伪神窃取、分割、污染后散落的碎屑。对凡俗之物，是剧毒，亦是诱其畸变的饵食。对汝……则是微末的养分，亦是唤醒更多‘真实’的钥匙。”

“钥匙？”宗界的意识波动着。

“……感受到汝左腕的变化了吗？”声音没有直接回答，“烙印因‘源点’碎屑的融入而略微补全，汝之躯壳亦被强行‘滋养’。痛楚，是凡性肉体难以承受‘真实’的哀鸣。待汝醒来，自会知晓不同。”

“那怪物……那融合体……”

“……低等的意外。被逸散的‘源点’碎屑吸引、侵蚀、结合的可悲样本。其攻击方式，不过是残留的生物本能与‘源点’赋予的、粗糙的能量运用。汝竟几乎被其杀死。”声音再次透出不加掩饰的轻蔑，“记住这份濒死的感受。在真正的‘混乱’与‘秩序’的战场上，汝连尘埃都算不上。”

“你为什么……选中我？”宗界终于凝聚起一丝清晰的意念，发出疑问。

混沌空间似乎因这个提问而微微震荡。那古老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时，似乎少了一丝漠然，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兴趣？

“……非是选中。是感应。当‘大源’哀鸣，‘法则’松动，沉眠的‘凭证’自会寻找最近似的‘容器’。汝之血脉，虽稀薄如尘，却是在此界崩坏之后，吾所能感应到的最清晰的……回响。”

“汝可视为一场试炼的开端。一场决定汝是成为薪柴，还是……执火者的试炼。”

“试炼内容？”

“……活下去。变强。吞噬‘源点’。寻找其他‘碎屑’与‘凭证’。摧毁伪神的造物与仆从。然后……找到通往‘真实’战场的大门。”

声音渐渐变得飘渺，混沌的光辉也开始淡去。

“……留给汝的时间不多。此界崩坏加速，窃取者虽受重创，但其爪牙与扭曲的造物将越来越多。其他‘容器’亦在苏醒，或为友，或为敌，或为食粮。”

“……汝之同伴，那个女性‘导师’，心智尚可，或有一丝价值。其余凡人……随汝心意。但记住，情感是凡性的枷锁，亦可能是点燃‘真实’的引信。如何取舍，亦是试炼。”

最后的话语，如同渐渐消逝的涟漪：

“……醒来吧。感受汝之‘新生’。然后……继续挣扎。让吾看看，这缕微弱的回响，能在这废墟之上，燃起怎样的火焰……”

黑暗再次涌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无边的虚无。宗界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感觉到左腕处如同烙铁般的灼痛与……一种全新的、沉重而充满力量感的脉动。感觉到肺部火辣辣的抽痛，肩头伤口尖锐的刺痛，以及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呻吟的疲惫。

还有，耳边越来越清晰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

旧体育器材仓库。

应急灯的光芒比往日调亮了些许，依旧驱不散角落的浓重阴影，却足够照亮仓库中央临时清理出来的一小片区域。

宗界躺在一张铺了多层旧垫子和干净（相对而言）帆布的地铺上，双目紧闭，脸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浅短，时而深长沉重，极不规律。右肩和左臂的伤口已被重新仔细清理、缝合、包扎，绷带下隐隐有血色和新渗出的、带着淡淡金红色光泽的奇异体液。

沈知仪跪坐在他身边，身上也缠着绷带，左臂用夹板固定吊在胸前，脸上带着疲惫和未散的惊悸，但眼神依旧专注。她不断用浸湿的干净布巾擦拭宗界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监测着他的体温和脉搏。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不仅是伤痛，更是后怕——就在几小时前，他们几乎死在那个地狱般的能源室里。

宗玥紧紧握着哥哥没有受伤的右手，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很久，此刻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再掉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的脸。

李铭守在仓库大门附近，手里握着长矛，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但目光也不时担忧地瞥向这边。

而周明、张海、孙倩三人，则有些局促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周明脸上带着未愈的擦伤，张海手臂上缠着绷带，孙倩脸色苍白，但三人的精神尚可，眼中除了对宗界伤势的担忧，还有一种历经生死并肩作战后的、略微放松的坚定。李莉和刘浩也在，刘浩靠坐在一堆垫子上，肩膀重伤让他无法起身，但意识清醒，同样关注着这边。

气氛沉重而压抑，只有布巾拧水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哥哥他……他真的会没事吗，沈老师？”宗玥终于忍不住，带着哭音小声问道。

沈知仪动作顿了顿，看着宗界左腕——那里虽然重新缠绕了干净布条，但在包扎时，她和宗玥都清晰地看到了，原本光洁的皮肤上，浮现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复杂而古老的暗金色烙印图案，此刻那图案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明暗变化，散发着微弱的热量。这绝对不正常。

还有他肩头伤口的那奇异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平稳的语气回答：“他的生命体征虽然紊乱，但比刚被救回来时强了很多。尤其是心跳，非常……有力。这不像单纯重伤失血的表现。而且……”她看了一眼宗界左腕，“他身体可能发生了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变化。现在只能等待，相信他……能撑过来。”

她的话没能完全安抚宗玥，但至少给出了一丝希望。

时间在焦虑中缓慢流逝。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宗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潮红的脸色也开始退去，只是依旧苍白。他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身体不再无意识地抽搐。

“好像……稳定一些了？”周明小声说道，带着一丝期盼。

沈知仪再次检查了宗界的脉搏和体温，点了点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顿时袭来。她身体晃了晃，差点倒下，被旁边的孙倩连忙扶住。

“沈老师！你受伤也很重，必须休息！”孙倩焦急道。

沈知仪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眼前一黑，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模糊。

“沈老师！”众人惊呼。

周明和张海连忙上前，小心地将几乎虚脱的沈知仪搀扶到旁边另一处铺好的垫子上躺下。宗玥也赶紧过来照顾。

“我们都太累了。”周明看着昏迷的宗界和虚脱的沈知仪，又看了看受伤的刘浩和自己这边挂彩的同伴，声音低沉，“从昨晚被怪物追，到后来等你们，再到今天……如果不是我们听到那边巨大的爆炸和撞击声，不放心摸过去看看……”

他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宗界和沈知仪进入能源室后，周明三人在工具间焦急等待。后来听到实验楼方向传来持续不断的可怕巨响和怪物的咆哮，他们意识到出事了。虽然害怕，但周明觉得不能坐视不管（尤其是想到宗界和沈知仪给了他们生的希望），于是留下李莉照顾刘浩，自己带着张海和孙倩，拿着仅有的简陋武器，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来源摸去。

他们抵达实验楼A座附近时，正好看到宗界背着（几乎是拖着）昏迷的沈知仪，从一处崩塌的楼梯口废墟里艰难地爬出来。两人都浑身是血，宗界状态尤其可怕，左臂仿佛烧焦般冒着淡淡烟气，眼神涣散，几乎站不稳。

而就在他们准备冲过去接应时，一只潜伏在废墟阴影里的镰刀虫（可能是之前追兵残留的）猛地窜出，扑向摇摇欲坠的两人！

那一刻，周明脑子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大吼着就冲了上去，用手里的钉头锤狠狠砸向镰刀虫的侧腹！张海和孙倩也被带动，一个用短矛刺，一个捡起石头砸。三人毫无章法，却拼死纠缠住了那只镰刀虫，为宗界争取到了最后的时间。

宗界似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沈知仪推向相对安全的方向，然后自己踉跄着，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左腕似乎亮了一下），干扰了镰刀虫一瞬。周明抓住机会，用钉头锤砸碎了镰刀虫的一只复眼，张海和孙倩也拼命攻击，最终三人合力，险之又险地将那只镰刀虫杀死。

而宗界，在看到镰刀虫倒下，周明他们冲过来接住沈知仪后，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极淡的、放松的神情，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们不敢耽搁，轮流背着你们，用最快的速度绕路逃了回来。”周明心有余悸地说，“路上差点又撞见一队游荡的畸变体，幸好躲开了。”

听完周明的叙述，仓库内一片寂静。宗玥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这次是混合着后怕和对周明他们的感激。李铭看向周明三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认同。

“谢谢……谢谢你们。”宗玥哽咽着对周明三人说。

周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别……别这么说。要不是宗哥和沈老师，我们早就死了。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

“无论如何，你们救了他们。”李铭开口道，语气郑重，“这份情，我们记住了。”

简单的对话，却无形中拉近了原本有些隔阂的两拨人。危机与共同的战斗，总是最能快速建立信任。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宗界，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去！

只见宗界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仿佛还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梦境或痛苦的回忆里。但很快，焦距开始凝聚，映入了仓库昏暗的光线和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庞。

“哥！”宗玥第一个扑上去，眼泪再次决堤。

宗界的目光缓缓移动，先是落在妹妹满是泪痕的脸上，然后看到了旁边垫子上昏迷的沈知仪，看到了周明、张海、孙倩，看到了李铭，看到了远处的刘浩和李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左腕处传来一阵强烈的、熟悉的灼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充实”感。仿佛那里多了一块不属于原本身体的、充满力量的“异物”。

“水……”他最终挤出一个字。

宗玥连忙拿过水壶，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清凉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宗界的意识彻底回归，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与昏迷中那古老低语的信息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思维。

他活下来了。沈老师也活着。周明他们……怎么也来了。

还有……“源点”……烙印……伪神……试炼……

他缓缓抬起自己完好的右手，轻轻按在了左腕缠绕的布条上。指尖传来清晰的、灼热的脉动，以及布条下那凸起的、奇异烙印的轮廓。

新的力量，伴随着新的谜团与更沉重的使命，已经悄然融入他的血脉。

而外面的世界，依旧被黑暗与疯狂笼罩。他们的挣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