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
一个有营养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幽寒梦出生在凡界一个名叫“向海村”的渔村,村子依海而生,也因海而死。海是她记忆中唯一的颜色,灰的、黑的、一切暗淡的颜色,永无止境的浪,拍打着向海村的礁石,日夜低吼。

每逢大雨连绵,渔获歉收,村中长辈就说:“海神的脾性阴晴不定,祂这是又怒了,我们需献祭不祥之人,才能平息那翻涌的怒涛。”

而她,幽寒梦,就是那个不祥之人。

她出生那夜,海啸吞没了五户人家以及好几位流浪汉。接生婆一见她睁眼,便惊叫着说:“这孩子的眼是海的颜色!”再加上父母早亡,从此,她被视作灾星,无人敢近,却又任人可欺。

被献祭的那一夜,她被麻绳捆在木船上,捆得很紧,手腕脚踝早已磨出血痕。村民们站在岸边,举着火把,念着祷词。

她没有哭,因为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疼你的人自然会懂你的委屈,不必用泪水去证明。不疼你的人,即便哭干了眼,也换不来一丝怜悯。她只是望着那片无边的黑暗,听着浪声,像在听一首安眠曲。

睡一觉便好,睡着了,便能回到父母尚在的夜晚,那时海风不像现在这般暴戾,是温柔的,就像父母的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梢。她被村子的人视为灾星,却依然是父母眼中的宝贝。月光斜斜地洒在老屋的竹席上,母亲坐在床边,哼起歌谣。父亲则在门外修补渔网,竹篾在指间穿梭,发出沙沙的轻响。

幽寒梦蜷缩在薄被里,听风推着浪,一下,又一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轻轻摇晃,哄她入梦。她记得母亲总说:“海是心胸宽广的,再怒,再狂,也会护着向海村的孩子。”

那时她不懂,只将脸埋进母亲的衣襟,以为这样的夜晚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夜。后来她才明白,母亲所说的“宽广”,不是海的胸怀,而是爱的容量。海会吞没船只,会卷走生命可父母的怀抱却从未收紧,从未退却。真正庇护她的,是父亲在风浪中撑船归来的身影,是母亲在窗前守候的灯火。

明白又有什么用,已经太晚了,父母早已沉入那片幽蓝,再未归来。

所以海的颜色是灰的、黑的,而不是她曾以为好看的蓝。

船被推入海中,在浪中颠簸。她仰面躺着,雨水混着海水,灌进嘴里,咸咸的,和血是一样的味道。风呼啸着,浪低吼着,雨水噼里啪啦着,在这喧嚣之中,她忽然听见另一种声音——母亲哼着渔歌,父亲轻敲竹篓。

她闭上眼,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原来泪水的味道可以这么苦涩。她想,海神或许无情,命运或许残酷,但只要她还记得那晚的风、那夜的歌、那对在海边相视而笑的男女,她便不是真正孤独的祭品。她是被爱过的人,是被温柔托举过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雨也小了,海面异常平静,宛如一面镜子,盛着破碎的月光。

她的眼前是雾蒙蒙的,然后,她看见了他。

一个男子,赤足立于海面,如踏平地。他走来时,海水竟是分开的。他停在船前,低头看她,眼神十分深邃,就像这片海一样。

幽寒梦怔住了,她想动,却动不了,想喊,却发不出声。

她这是死了吗?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吗?没有痛,没有冷,还能见到如此好看的人。

“你想活吗?”男子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雨,直抵她心魂。

她想活吗?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人都是想活的吧,可是活着,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从她记事起,向海村的风言风语,吹到她的耳里,像刀子,无声无息地割着她的皮肉,更深地,剜着她的魂。她的瞳色一蓝一灰,如海与天的交界,因异于常人,被视为不祥。

记得五岁还是六岁时,反正那时候她太小了,记忆有些模糊,年纪倒不是最为要紧的,但那些刺痛人的话,深深刻在她心里,想忘却忘不了。

那时她赤脚踩在潮湿的沙滩上,捡拾被潮水推上岸的贝壳。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匆匆走过,见了她,立刻用衣角掩住孩子的脸,嘴里念叨:“莫看,莫看,那是不祥的种,看了要招灾的。”孩子听后瞬间哭了起来,妇人瞪了她一眼,走得更快了。

她不懂不祥是什么,也不懂灾祸是什么,只知那两个字总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她问母亲:“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母亲沉默良久,将她搂进怀里,轻声道:“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这世道,总要找个地方安放恐惧。”

村里的孩子不与她玩,大人们见她走近,便悄然闭门。她走过时,屋内低语戛然而止,只余下窗缝里透出的窥视目光。她学会了低头走路,学会了在人多时绕道而行,学会了用沉默包裹自己。

母亲临死前,用手抚过她的脸颊:“寒梦……幽寒梦,对不起。”她一遍一遍地念。

“我和你父亲没什么文化,这名字和姓是我们找隔壁村老先生,翻了半宿的古书才定下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正如其名,你就像孤寂中的诗词,幽而不寂,寒而不冷,梦而不虚。”母亲喘了口气,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我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希望这个名字能照亮你前行的路。”

幽寒梦伏在床边,泪如雨下,却不敢哭出声。母亲最后给她留下的——不是金银,不是遗物,而是一个有着美好寓意的名字以及一个独一无二的姓。

父亲那时已葬身大海三个月,母亲却坚持不肯改嫁。她是村子里一等一的美女,曾经是,现在依旧也是。即便粗布荆钗,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清丽。海风虽烈,却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痕迹,反倒越显温润。

不少媒婆劝说母亲抛下她这个“不祥之女”,另寻良人,好有个依靠。有人甚至直接说:“向娘子,你这般模样,何必守着个孤女,困在这向海村?外村的渔主、商贾,哪个不盼着娶你进门?”

母亲只是笑,不答,坐在屋前的石墩上,手里织着父亲留下的渔网。“我男人死在海里,魂还在海上飘着,我若走了,谁替他照看女儿?谁替他守着这间老屋?谁替他听着潮声,等他归来。他是被海带走的,那我就把女儿留在海边,让海知道,我们没有恨它,只是……太爱了。”

她记得,那夜母亲说完这些话后,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说:“海是宽广的,再怒,再狂,也记得归途。”然后,她闭上了眼,手缓缓松开。

在母亲走后,她又哪有能前行的路,无非是一条一眼望到黑的路罢了。

她被排斥,被孤立,被安排在村外最破的茅屋,连渔获的残渣都轮不到她,但这样的待遇其实已经很好了不是吗?没有被驱逐出境,没有被夺去仅有的衣物,甚至还能在屋檐下躲雨,在河边喝一口清水。这世上比她要苦的人有太多太多了,她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享受过被爱。

所以她从不问“为什么是我”,也不问“我做错了什么”。

她想活吗?她不知道。因为她从未被允许“想”这件事。活着,是被动的,是被推着走的。可若是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她的母亲——尚春也,记得她的父亲——王今令。父母的痕迹便如尘埃散尽,再无痕迹,那才是真正的死去。她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那两个名字。所以只能是她,也唯有她。

她艰难地点头,嘴唇开裂,声音嘶哑,从喉咙吐出个:“想。”

男子轻笑间,绳索尽断,同时她感觉有一股力量钻入自己四肢百骸,蕴含着生机。

“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

“我……”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份坚定:“我叫幽寒梦。”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问前路如何。她只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仅剩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幽寒梦……”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其中的意味,“很好。记住你的名字,也记住,是谁给了你这个名字之后的‘生命’。”

他不再多言,袖袍一挥,海面升起一道光桥,直通天际。他牵她踏上光桥,身后,向海村的火光早已熄灭,像从未存在过。

她回头,最后一次望向那片海——那曾要吞噬她的海,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神界的时光在无声无息地流淌,她也知道了这个拯救自己的男子正是神界掌管海洋与潮汐的至高神祇——海神沧溟。

起初,幽寒梦以为,所有的神都是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她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神威,便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然而,沧溟却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从不端着神的架子——会在晨光熹微时,赤着脚在铺满月光的地板上行走;会在研究凡间棋谱时,因为一步死棋而烦躁地抓头发……

他待她,也远没有主仆之间的森严。他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事,吩咐她做事时,语气平淡,却从不带命令的口吻。

有一次,她因不熟悉神界的果品,不小心将一种食后会让人浑身发痒的果子端给了他。她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请罪。谁知他只是看了一眼,轻笑出声:“凡人之躯,果然辨不清这些。”

他非但没有惩罚她,反而亲自教她辨认哪些仙果是甜的,哪些是酸的,哪些又是万万碰不得的。

日子久了,与海神大人相处中,渐渐地,她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座宏伟的宫殿,除了她和沧溟,仿佛再无他人。

不应该啊,像海神这样至高无上的存在,身边必定簇拥着众多神官与侍女,如同凡间的帝王一般。可为何这偌大的神殿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她曾试探着问过沧溟:“海神大人,这宫殿……为何只有我一人侍奉?”

沧溟正在翻阅一卷,闻言头也未抬,淡淡道:“只有残废才需要人伺候。”

“可是……”幽寒梦望着他被烛光拉长的侧影,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若是您需要研墨、备茶,或是整理典籍……”

“研墨?”沧溟抬起眼:“凡间帝王需要十人研墨方能提笔,我一支笔写尽潮生月落,何须他人代劳?”他指尖轻点案几,一卷《沧某纪》便自动摊开。

“至于典籍——”空中浮现出数十卷泛着光晕的玉简:“神识一扫便是千年事,翻书的动作不过是做给凡人看的风雅。”

海神大人并不常在神殿,他时常会消失一段时间,有时是数日,有时是数月,而她也听闻了神界关于海神大人的传闻。

当海神大人又一次消失在神殿时,她正在整理露台的星砂时,无意中听到了来自风神殿的窃窃私语。

“你说海神这次又看上哪个倒霉蛋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幸灾乐祸:“我听说上次他去北溟赴宴,把冰凰族的皇子“折腾”得三个月不敢见人。”

“嘘,小声点!”另一个低沉的男声压着嗓子:“你没见最近各宫都闭门谢客吗?连雷神那暴脾气都设了九重禁制。谁知道那位兴致来了,会不会又闯宫?”

幽寒梦的手指顿在半空,她早该想到的,那无数个海神大人消失的日子,那些他归来时身上沾染的气息,原来都是寻欢的痕迹。她家海神大人这这这……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不愧是海神大人。

幽寒梦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多情者”形象:海神沧溟,是神界最风流的存在。他从不拘泥于性别或种族,无论是海族的鲛人、龙族的贵胄,还是精怪化形的妖灵,都可能成为他的猎物。他曾在月圆之夜与鲛人歌姬共舞至天明,也曾在雷雨交加时闯入蛇族圣殿,将一位闭关千年的长老拽出来看流星雨……

“他就是个疯子!”风神殿的侍女越说越起劲:“上次居然想勾搭火神的战宠——那可是条脾气暴躁的炎龙!要不是火神及时赶到,整个火神殿都要被烧成焦炭。”

“可他从不强迫。”那个男声忽然低沉下来:“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会化身成你最心动的模样,用最温柔的手段攻陷你的心防。等你沉沦其中,他却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留下你对着一地回忆发疯。”

幽寒梦想起那些曾经看过的画卷——某某书院仙子、某某湾渔家女/男、某某城绣娘……

“听说他最近又盯上下界了。”女声压得更低:“说神界的美人早就被他霍霍光了,要去人间寻些新鲜的。”

一阵沉默后,男声带着几分悲悯:“可怜了那些凡人……”

幽寒梦转身离开露台,她忽然明白为何海神大人的神殿永远空无一人——一定是因为所有生灵都畏惧他的“青睐”,躲得远远的。

“在看什么?”

冷不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幽寒梦猛地转身,看见海神不知何时站在了露台口。他依旧是出去时穿的那件蓝衣,幽寒梦悄咪咪往海神的脖颈处看去,发现好像并无一些奇怪的痕迹。

“没……没什么。”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撞到案几,被磕了一下才停下。有些惊慌失措地摸上自己的脸庞。她虽自小被称作“灾星”,可那张脸,却继承了母亲最动人的风骨。海神大人要是看上她了,她到底是该从呢,还是不该从呢?

沧溟的目光扫过她慌乱的动作,又缓缓扫过她身后的露台——那里,风神殿的方向,窃窃私语还未完全散去。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海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惶。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玩味,一丝了然。

“怎么,怕我?”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还是说……”他的指尖忽然悬在她眉心一寸之处:“你在期待什么?”

幽寒梦的呼吸瞬间停滞。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字在疯狂叫嚣:完了。

海神看上她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将她劈得外焦里嫩。她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等待着某种无法抗拒的触碰。然而,预想中的事情并未发生。

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股压迫感也随之消散。幽寒梦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沧溟已退开一步,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无奈,有自嘲,甚至还有一丝……疲惫?

“你想多了。”他淡淡地开口,转身走向露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对你,没那心思。”

沧溟站在露台边缘,背对着她,声音随风飘来。

“我所谓的风流,不过是一场场逢场作戏罢了。神界太无聊了,总要找点乐子。”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落寞。

“那些所谓的‘欢好’,不过是浮光掠影,与情爱……半分关系都没有。”

“至于下界的追求……”他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不过是看她们在短暂的生命里,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情’字,哭哭笑笑,倒也有趣。”他回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很平和。

幽寒梦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原来,是她想多了。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