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天前,候车大厅,有个狼狈的女子很瞩目。
她刚从杭州逃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得发亮的皮质手包——这包是三年前郑木兰送她的结婚礼物,此刻包身的纹路里还嵌着杭州码头的泥。
郑木兰和苏曼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闺蜜,苏家开洋布行,郑家做丝绸生意,两家是世交。
后来苏曼接手父亲留下的洋布行,郑木兰帮着她在杭州拓展生意,索性把自家丝绸庄的杭州分号和苏曼的洋布行杭州分号开在同一条街上,共用后巷仓库,连学徒都是互相调配着用——阿福就是先在苏家学了半年记账,才去郑家分号当的学徒。
半个月前,丈夫陈景明说带她去杭州补度蜜月时,苏曼还跟郑木兰通了电话,说要顺便去分号对账。
可到了杭州,陈景明的行踪却越来越诡异:每天吃过早饭就往外跑,深夜带着一身烟酒味和赌桌特有的喧嚣气回来,有时还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说“再输就真完了”。
有次苏曼趁他洗澡翻了他的公文包,竟翻出一叠盖着赌场印章的欠条,总额加起来足有二十万银元,最上面一张还写着“若三日不还,以妻苏曼名下杭州洋布行分号抵债”。
“他哪是带我度蜜月,他是想把我和分号一起卖了抵赌债!”苏曼坐在江若霖的律师事务所里,指尖还在发抖。
她是昨天凌晨偷偷从酒店跑出来的——前一晚她听见陈景明在阳台打电话,跟人说“人在杭州,跑不了”“等我把她稳住,分号地契就能拿到手”,吓得她连夜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连酒店里那个装着私房钱和分号流水账的棕色皮箱都没敢拿,只给郑木兰发了封加急电报,说自己要回上海找江若霖,让她帮忙留意陈景明的动静,随后就直奔火车站。
江若霖是郑木兰介绍给苏曼的。
这次苏曼遇袭,第一时间就想到找江若霖,郑木兰也早料到她会来,特意嘱咐杭州商会的人盯着陈景明,一有消息就往江若霖的事务所送——毕竟苏曼的杭州分号和郑家分号牵扯着共同的客源和仓库,陈景明要是真把分号抵了债,郑家生意也会受影响。
江若霖刚在笔记本上记下“二十万赌债”“杭州分号地契”几个关键词,事务所的伙计突然敲门进来,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江律师,郑小姐让送的,说是杭州商会加急来的消息。”
江若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页字迹潦草的电报底稿,末尾盖着郑父在杭州商会的印章。
她刚扫了两行,脸色就沉了下来:“杭州西湖边的废弃码头,有人发现了一个被撬开的棕色皮箱,里面没有值钱东西,只剩半本撕毁的洋布行流水账,还有张写着‘货已清,债两讫’的纸条。”
“是我的箱子!”苏曼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流水账记着分号上半年的布料进货价,陈景明肯定是拿它去跟债主对账,好算清分号值多少钱!”
话音刚落,郑木兰掀着雨帘走了进来,风衣肩头沾着泥点,手里还攥着张刚从邮局取来的电报——是她托杭州分号的掌柜王顺发的:“若霖,陈景明昨天下午从酒店退房后就去了聚鑫阁赌场,当场还了五万赌债,但剩下的钱来路不明。更怪的是,赌场那个管账的周先生今早没上班,有人看见他昨天傍晚跟着陈景明往码头方向走了。我怕苏曼着急,先让商会把皮箱的消息送过来,自己赶过来跟你们一起走。”
苏曼的脸色瞬间白得像纸:“周先生?他是聚鑫阁管账的,难道陈景明为了赖掉赌债,对他做了什么?”
“现在还说不清,但他肯定没离开杭州。”江若霖把电报底稿叠好塞进公文包,伸手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他盯着你的分号地契,说不定正想找办法撬你的仓库——你和郑木兰的分号共用仓库,里面还有她的丝绸存货,我们得赶紧去杭州。”
郑木兰已经从包里翻出三张去杭州的火车票,是她刚托人从火车站代购的:“火车四点半开,现在走还来得及,到杭州正好能跟王掌柜碰面,他最清楚分号的情况。”
苏曼跟着她们走出事务所,雨丝裹着风打在脸上,反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想起刚和陈景明结婚时,他帮着她打理洋布行的账,算账比算盘还快,郑木兰还笑着说她“找了个会管钱的好夫婿”,可自从去年跟着朋友沾了赌,人就像被抽了魂,白天躲着债主,晚上泡在赌场,连分号的伙计都快认不出他了。
“木兰,”她拉住郑木兰的手腕,声音发颤却透着股韧劲,“这次我不能再让着他了,分号是我爹传下来的,还牵连着你的生意,绝不能毁在他手里。”
郑木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和江若霖对上,两人眼里都是急色:“咱们一起守住它。但你得记着,陈景明现在是被逼急的赌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单独跟他碰面。”
三人刚走到街角,就见一辆黄包车从雨里“吱呀”一声刹住,车座上跳下来个穿短打的年轻伙计——正是郑木兰分号的学徒阿福,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角,手里紧紧攥着枚黄铜钥匙,那是两家分号共用仓库的钥匙,显然是急着赶路,连伞都没顾上打。
“郑小姐!苏老板!江律师!可算找到你们了!”阿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裤脚沾着的泥点甩了一地。
他一把抓住郑木兰的胳膊,声音都带着哭腔:“今天晌午,陈先生突然去了苏老板的分号,穿件黑风衣,脸色青得吓人,进门就问王掌柜在不在,说要‘拿分号的地契办点事’。王掌柜说地契在上海总号,他就翻了柜台抽屉里的进货账,翻得乱七八糟,还把去年的布料库存本揣兜里了——我瞅见他袖口露着张欠条,上面盖着‘聚鑫阁’的红印!”
他喘了口粗气,又急着补充:“后来他见问不出地契下落,就拽着咱们分号的小伙计问苏老板啥时候回杭州,眼神凶得很,手指都攥白了。王掌柜怕他晚上去撬仓库,趁他不注意,让我拿着仓库钥匙赶紧来上海报信,说你们要是赶不及,他就先把仓库里的货转移到商会的库房去!”
苏曼听得浑身发僵——那本库存本记着分号所有布料的存放位置,陈景明拿了它,说不定今晚就会去撬仓库,把布料低价抵给债主!
江若霖脚步一顿,拉起苏曼和郑木兰就往火车站跑,雨幕把街道浇得发亮,黄包车的铃铛声、行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可她们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急促。
谁也不知道陈景明会不会真的去撬仓库,更不知道那个失踪的周先生藏着什么秘密,但此刻她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赶在陈景明动手前到杭州,守住两家的生意,也查清这场因赌债而起的阴谋背后,到底还藏着多少没说透的事。
火车轮轨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
苏曼攥着那枚黄铜仓库钥匙,指腹把钥匙齿磨得发亮,目光黏在车窗上——玻璃映着她苍白的脸,也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雾裹住的黑黢黢的树影,像极了陈景明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
“王掌柜说已经把仓库周围的伙计都调过来守着了,但没敢惊动巡捕房。”郑木兰把刚温好的姜茶递给苏曼,指尖碰着杯壁的温度,“他怕打草惊蛇,万一陈景明狗急跳墙,真把布料烧了就完了。”
江若霖正对着笔记本上的线索画圈,笔尖划过“聚鑫阁周先生”“码头旧仓库”几个字:“周先生是管账的,手里肯定有聚鑫阁的赌债底账,陈景明找他,要么是想让他改账本,要么是怕他把底账漏出去。现在人失踪了,十有八九是被陈景明扣起来了。”
阿福坐在角落,怀里揣着王掌柜托他带来的仓库平面图,小声补充:“王掌柜说,那旧仓库是前几年洋布行不用的,就堆了些废弃的木架,离码头近,平时没什么人去——陈先生要是藏人,那地方最合适。”
火车刚驶入杭州站,雨势就大了起来。
四人踩着积水往码头跑,黄包车在石板路上溅起半人高的水花,王掌柜已经撑着油纸伞在路口等,看见他们就急忙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仓库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但没撬开,我让人在周围撒了石灰,刚才看石灰印,有两个人往旧仓库那边去了,其中一个穿黑风衣,像陈景明!”
苏曼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钥匙的手紧了紧,指节泛青:“他真去了?”
“别慌。”江若霖拉住她,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王掌柜,你先让人去通知商会的巡夜队,让他们守在旧仓库外围,别靠近;阿福,你带我们从仓库后门绕过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旧仓库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还夹杂着陈景明的吼声。江若霖示意众人停下,贴着门板听——
“周先生,你把底账交出来,我就放你走!”陈景明的声音带着酒气和焦躁,“不就是改个数字吗?你帮我这一次,我以后还能少你好处?”
“你做梦!”周先生的声音沙哑,像被什么堵住了嘴,“你欠的二十万赌债,底账上记得清清楚楚,我改了账,聚鑫阁的老板能饶得了我?你别以为扣着我就行,我早就把底账抄了一份,藏在……”
后面的话突然断了,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声响。
江若霖给郑木兰递了个眼色,郑木兰立刻让守在外围的商会伙计绕到前门,故意弄出响动;江若霖则带着苏曼和阿福,猛地推开后门冲了进去。
仓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煤油灯放在地上,昏黄的光圈里,陈景明正揪着周先生的衣领,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刀尖抵着周先生的胸口。周先生的脸被打得红肿,嘴角淌着血,怀里还紧紧护着一个布包——里面想必就是赌债底账。
“陈景明!”苏曼往前冲了一步,声音发颤却透着决绝,“你放开他!分号的地契你拿不到,赌债你也赖不掉,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陈景明回头看见苏曼,眼神瞬间变得猩红,像疯了一样:“是你!你居然敢回来?我告诉你,今天我要么拿到底账,要么把你们都拖下水!这分号是我的,你爹的东西,早该是我的!”
“你错了。”江若霖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盖着商会印章的电报底稿,还有阿福带来的库存本,“分号是苏曼的,地契在上海总号,你撬不开仓库,也改不了底账。而且,你挪用分号的钱还赌债的流水,王掌柜已经整理好了,要是交给巡捕房,你不仅要还赌债,还要蹲大牢!”
陈景明的手顿了顿,刀尖离周先生的胸口远了些,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一起死!同归于尽好了!”
江若霖想趁机靠近一点,被陈景明敏锐发现:“都退后!别过来!”
他手中的水果刀虽已锈迹斑斑,却紧紧压在周先生脏污的衣襟上,再往前一寸,便是生死之间。
江若霖等人只能步步后退:“好、好,你先别激动……我们有话好好说。”
“好说不了!江律师,我知道你!你帮我老婆打官司,就是要逼死我!!!”
郑木兰又气又急,恨不得上前抽他几下:“若霖,对不起,让你接到这种破案子了,这事交给我吧!看我怎么给苏曼出气!”
就在这时,前门传来商会伙计的脚步声,有人喊着“巡捕房的人来了”,陈景明脸色一白,猛地推开周先生,转身就想往仓库后面的破窗跑。
阿福眼疾手快,冲上去抱住陈景明的腿,王掌柜也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把陈景明按在地上。周先生捂着胸口爬起来,把怀里的布包递给江若霖:“这里面是聚鑫阁的赌债底账,还有陈景明这半年来挪用分号钱的记录,都在里面。”
这边还没说完,陈景明突然暴起,举着煤油灯就要烧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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