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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慰问当天。

天还没亮透,窗外是混沌的灰蓝色。沈怀璧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他侧躺着,听着身边妻子柳雪芝压抑着的、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知道她也醒着。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在房间里,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重感。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躺着,目光落在窗外那方小小的、蒙着霜花的玻璃上,直到集合的哨声如同冰冷的铁锥,猝然刺破了黎明的寂静。

柳雪芝走到炕边,看着还在熟睡的女儿杏儿。小脸在睡梦中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覆盖在眼睑上。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尖锐地疼。她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仔细地往里塞了几块自家烤的、有些干硬的饼干,和一个红得发亮的苹果。这是她能为女儿在路上准备的、仅有的零嘴。

哨声再次尖锐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杏儿被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看到父母已经穿戴整齐,房间里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氛。她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安,但很快被即将去看戏的兴奋取代。

“娘,我们今天真的能去看唱戏吗?”她脆生生地问,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大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她记得爹娘昨天答应带她一起去那个很大的村子,她还从没看过在真正的土台子上唱戏呢。

柳雪芝蹲下身,拿起那件暖和的红色棉袄,动作轻柔地帮女儿穿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挤出一丝微笑:“是啊,杏儿。不过到了那里,人多眼杂,你一定要紧紧跟着爹娘,一步都不能离开,不能乱跑,知道吗?”她反复强调着,仿佛这样就能确保女儿的安全。

“知道!我保证乖乖的!就跟在爹娘身后!”杏儿用力地点着头,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快乐,那笑容像一道微弱的光,试图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霾。

沈怀璧一直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深邃,像是要把妻女的身影牢牢刻进灵魂深处。他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将杏儿稳稳地抱起。女儿柔软的小身体依偎在他怀里,带着温暖的奶香和全然的信赖。他抱得很紧,很久,久到杏儿都感觉有些奇怪。

“爹,你怎么了?”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父亲下巴上新冒出的、有些扎人的胡茬,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

“没什么,”沈怀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脸埋在女儿温热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杏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爹和娘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永远都是。”

卡车载着满车的人和道具,在颠簸中驶向赵家坡。一路上,大人们都很少说话,与往常下乡时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杏儿靠在母亲怀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冬景,渐渐有些困倦。 到达赵家坡,后台的忙乱冲淡了那份不安。杏儿被舞台布景和演员们奇特的妆容吸引,暂时忘记了其他。

演出空前成功。大幕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喝彩声中缓缓合拢。演员们排队谢幕,台下欢声雷动。然而,这成功的喜悦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后台另一种紧张的气氛所取代。

卸妆、收拾行头、拆卸布景……一切都在一种异样的沉默和加速中进行。沈怀璧和柳雪芝甚至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油彩,就被王指导员和几个面色冷峻的“干事”用眼神无形地催促着,只能草草用卸妆油擦了几下,便开始迅速整理他们那点简单的行李。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一片忙乱和人心惶惶之中,沈怀璧抽空快步来到了依旧坐在幕布角落木箱上的杏儿身边。

后台的光线愈发昏暗,只有几盏悬挂的马灯在穿梭的人影中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晕。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油彩和灰尘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蹲下身,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松弛,挤出一个与平时无异的、温柔的笑容。

“杏儿,”他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平常,仿佛只是寻常的叮嘱,“爹和娘要去开个会,有点急事。你就坐在这里等爹,拿着铜铃,千万别乱跑,也别跟陌生人走,好吗?”他强调了“等爹”两个字。

杏儿仰着小脸,看着父亲。油彩未能完全擦净,在他眼角眉梢留下了些许痕迹,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应着:“嗯,杏儿等爹。”

沈怀璧看着女儿冻得发红的小脸和鼻尖,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涌起无限的怜爱、不舍和铺天盖地的愧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许下了一个他明知在此地绝无可能实现、却在此刻能给予女儿最大安慰的承诺。

“等事情办完了,爹去给你买甑糕,热乎乎的,放好多好多枣泥和蜂蜜,好不好?”

甑糕,那是西安城里杏儿最爱吃的甜食,那软糯香甜的滋味,曾带给女儿多少简单的快乐。在这荒凉的、陌生的塬上村庄,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哪里会有甑糕?这不过是一个父亲在绝境之中,能给予女儿的,最苍白无力却也最温暖炽热的谎言与期盼。

“真的吗?爹!”她的眼睛猛地亮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仿佛都被那想象中的甜香驱散,只剩下满满的、纯粹的期待。

“真的,爹答应你。”沈怀璧重重地点头,语气无比肯定,仿佛不是在安慰女儿,而是在向命运发出倔强的宣言。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最后一次,极其仔细地、轻柔地替她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柔软的刘海,又将那顶有些歪斜的红色棉帽扶正,戴得端端正正。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的指尖拂过女儿光滑的额头、柔软的头发,仿佛要通过这短暂的接触,将她的眉眼、她的温度,永远铭刻在自己的生命里。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决绝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一般,快步融入了后台混乱、涌动的人流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他怕哪怕只看一眼女儿那双充满全盘信任和殷切期盼的眼睛,自己所有伪装的坚强和不得已的决断,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会让他不顾一切地冲回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要一起坠落。

“爹去买甑糕”——

这五个字,裹挟着一个父亲所有的爱与无奈,成了沈怀璧留给女儿最后的、清晰的声音,也成了钉在他自己心口的一根永恒的刺。

这五个字,也成了沈春杏在未来无数个寒冷、饥饿、恐惧与迷茫的日夜里,支撑着她活下去、等待着与父母重逢的、最执拗、最纯粹的信念。

她牢牢地记住了爹的承诺。她要在这里等爹回来,等那碗爹答应她的、热乎乎的、甜丝丝的甑糕。她相信爹从来不会骗她。

她不知道,这一等,就是二十年光阴荏苒,就是沧海桑田。

她更不知道,这句充满了父爱却无法兑现的承诺,竟成了她与原生家庭漫长离散的开端,成了一个宏大时代悲剧落在微小个体身上时,最具体、也最残忍的注脚。

风雪越来越大,如同扯絮般从漆黑的夜空洒落。后台的人声渐渐稀疏,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几个收拾残局的人也提着行李,匆匆离开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幕布角落里,还缩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身影。

杏儿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眼睛死死地盯着爹娘消失的那个方向,一眨不眨。

“爹答应我的……他会回来……会带着甑糕回来……”

她反复在心里默念着,小小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后台里几乎微不可闻。这简单的句子,仿佛成了她对抗这越来越深的寒冷、越来越浓的黑暗和内心汹涌恐惧的唯一咒语。

然而,时间在风雪中无情地流逝,期待中那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只有无情的风雪,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填满了她整个颤抖的世界,也模糊了她渐渐绝望的视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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