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比武的余波,在红星厂里荡了好几天。
工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从“厂子什么时候黄”变成了“许大妞那手技术真邪乎”、“李师傅都服了”。车间里那台改造过的6140车床成了新景点,总有好奇的人凑过去看,摸一摸那个锈迹斑斑的电机外壳,啧啧称奇。
许安然的名字前面,悄悄被加上了“许工”的称呼。虽然还有些人私下嘀咕,但明面上,再没人敢当面喊她“许大妞”或提那些难听的旧事。
奖状被她收在了家里五斗柜的抽屉里,和父亲那块上海牌手表放在一起。她没什么变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准时上下班,大部分时间泡在车间里,围着那台6140转,调试,测量,记录数据。偶尔有年轻工人来请教问题,她也耐心解答,几句话就能点到关键。
但厂里真正的变化,发生在水面之下。
三天后的上午,厂办公楼那间不大的党委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长方形的会议桌旁,坐着七个人。许卫东坐在一端,面前摊着笔记本,手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了很长一截烟灰。他对面是赵金宝,脸色阴沉,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
另外五人,分别是李大山、技术科的王工、生产科的老马、后勤科的老韩,还有工会主席周大姐。都是厂里的老人,委员。
会议已经开了一个小时,气氛凝重。
许卫东掐灭了烟,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座的人,最后落在面前的提案上。
“今天最后一个议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关于厂里设备采购工作的调整。”
这话一出,赵金宝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神锐利起来。
“大家都知道,”许卫东继续说,“咱们厂过去几年的设备采购,主要是赵副厂长分管。老赵辛苦,也做了不少工作。”
赵金宝鼻子哼了一声,没接话。
“但是,”许卫东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厂子现在的困境,设备老化、技术落后是主要原因之一。我们花了钱,买回来的东西,却未必好用,未必适合。这里面,有客观原因,也有……我们自身的问题。”
赵金宝脸色一变:“许厂长,你这话什么意思?采购的事,哪次不是党委集体研究决定的?哪次不是货比三家?”
“老赵,你别急。”许卫东摆摆手,“我没说你有问题。我是说,我们的采购思路,可能需要变一变。”
他拿起面前一份手写的材料:“这次许安然同志从莫斯科带回来的伺服电机,大家也看到了效果。成本极低,效果极好。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有潜力,用更少的钱,找到更适合厂子、更能提升我们技术水平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所以,我提议——由许安然同志,暂时负责厂里的设备采购和引进工作。她懂技术,有眼光,又有莫斯科的渠道。让她来试试,或许能打开新局面。”
“我反对!”
赵金宝几乎是拍着桌子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许厂长!你这是胡闹!采购是什么工作?那是要跟钱打交道,跟外面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她一个黄毛丫头,刚有点技术,就能干采购了?她知道市场价吗?知道怎么谈合同吗?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吗?”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是!她是弄回来个电机,可那是运气!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采购是长期工作,要的是稳重,是经验!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二十出头、社会经验几乎为零的小姑娘,这是对厂子不负责任!也是对许安然同志不负责任——她年轻,容易犯错误!到时候,谁负责?!”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甚至还带了点“为许安然好”的意思。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其他几个委员互相交换着眼色,都没立刻表态。
李大山皱着眉头,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着道道。王工低着头,看不出表情。老马和老韩小声嘀咕着什么。周大姐看着许卫东,又看看赵金宝,面露难色。
许卫东等赵金宝说完,才缓缓开口:“老赵,你说得对,采购工作责任重,水也深。但也正因为水深,我们才更需要懂技术、不会被糊弄的人去干!这些年,我们吃不懂技术的亏还少吗?高价买回来的设备精度不够,说是进口货其实是二手翻新,甚至以次充好……这些事,难道老赵你一点没察觉?”
这话就有点重了。
赵金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许卫东!你少血口喷人!采购有问题,那也是下面具体办事的人不仔细,是供应商不诚信!你凭什么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我没说问题在你。”许卫东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锐利,“我是说,如果我们采购的人懂技术,很多问题,从一开始就能避免。”
他转向其他委员:“各位,厂子现在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账上没钱,银行催债,工人等工资。常规的采购路子,我们走不通了。许安然同志这次走的路子,虽然冒险,但成本极低,效果实实在在。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试试?”
王工这时抬起头,迟疑着说:“许厂长说得有道理……可安然同志确实太年轻,采购涉及方方面面,她一个人恐怕……”
“可以配个助手嘛。”生产科的老马插了一句,“找个老成持重的同志帮着把把关。”
“那不一样!”赵金宝立刻反驳,“采购最关键的就是拍板的人!助手能决定什么?最后还是她说了算!万一她眼光不行,或者被人骗了,损失的是厂里的钱!是大家的饭碗!”
这话戳中了不少人的痛点。厂子现在可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会议再次陷入僵局。
一直沉默的李大山,这时放下了手里的笔。
“我说两句。”他声音不高,但一开口,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李大山在厂里威望高,技术过硬,为人耿直,他的话分量不轻。
“技术上说,”李大山缓缓道,“许安然这次带回来的东西,改造的效果,大家都看见了。这不是运气。没有扎实的机械基础和眼力,分辨不出那堆废铁里的门道,更不可能把它装到车床上,还调出那种精度。”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赵金宝:“至于采购经验……她确实没有。年轻人,没经验,容易冲动,也容易被骗。这都是实话。”
赵金宝脸色稍缓,以为李大山要支持他。
但李大山话锋一转:“不过,咱们这些人,谁生下来就有经验?不都是干出来的?许安然有技术眼光,这是采购最缺的。至于其他方面……”
他看向许卫东和其他委员:“我提议,折中一下。不给正式任命,先给个‘临时设备采购专员’的身份。权限限定,单次采购金额不能超过……嗯,一千块。试用期三个月。干得好,转正。干不好,或者出了问题,撤掉,该谁负责谁负责。怎么样?”
这个提议很务实。既给了许安然机会,又加了限制,降低了风险。
王工、老马、老韩都露出思索的表情,微微点头。周大姐也松了口气的样子。
赵金宝却急了:“临时专员?那还不是一样?有了这个名头,她就能动厂里的钱!一千块不是钱吗?现在厂里一千块多金贵!”
“那就五百!”许卫东突然开口,斩钉截铁,“单笔采购限额五百!总行了吧?老赵,五百块钱,就算全亏了,厂子也垮不了!可万一她真能找到便宜好用的东西,那就是救命的稻草!”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赵金宝脸上,一字一顿:
“这个提议,我坚持。如果大家担心风险——我用我厂长的职位担保!出了任何问题,我许卫东第一个负责!撤我的职,我绝无二话!”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许卫东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几个委员面面相觑,都被老厂长的决绝震住了。
李大山深吸一口气,第一个举手:“我同意李大山的折中方案。许安然任临时设备采购专员,试用期三个月,单笔采购限额五百元。”
王工犹豫了一下,也慢慢举起手:“我……也同意试试。”
老马和老韩对视一眼,先后举手。
周大姐看了看许卫东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也举起了手。
五票赞成。
只剩下赵金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赵金宝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知道,大势已去。许卫东拼着厂长不干也要推女儿上位,李大山和几个委员都松了口,他一个人反对没用。
“好……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就胡搞吧!我看这厂子,早晚毁在你们手里!”
说完,他摔门而出。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落下。
会议室里剩下的人,都沉默着。
许卫东缓缓坐回椅子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
“散会吧。”他声音疲惫,“具体任命文件,办公室尽快下发。”
众人默默离开。
李大山走在最后,拍了拍许卫东的肩膀,没说话。
许卫东独自在会议室里坐了很久,直到烟盒空了。
而此刻,副厂长办公室里。
赵金宝一脚踢翻了墙角的痰盂,黄铜痰盂哐当一声滚出老远。他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
碎片四溅。
“许卫东!许安然!”他喘着粗气,眼睛血红,“你们父女……给我等着!”
他走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
几声响后,电话接通。
那头传来孙二狗慢条斯理、带着笑意的声音:“喂?老赵啊,怎么有空打给我?听说你们厂……最近挺热闹?”
赵金宝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孙老板……咱们,得好好聊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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