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送罢母亲王氏归院,折返卧房时,见苏泠仍在安睡,眉宇间尚带着几分倦色。
他放轻脚步,不欲惊扰,目光落在案头时,瞥见一本摊开的《盐铁论》,正是苏泠平日翻阅之物。
他心念一动,随手拿起,指尖抚过书页间潇洒飘逸的行书,目光随即落在旁侧的批注之上。
论及“重农抑商”,批注云“农为邦本,商通货殖,二者相济而非相悖”;
谈及边患,又书“兵戈止乱,民生固本,治世当以仁政为基,武备为盾”,寥寥数语,经世致用之思跃然纸上,更藏着几分不为俗见所缚的通透。
沈砚眸中翻涌着意外与惊艳—
—他曾偶见苏泠入藏书阁,只当她是闲览解闷,虽知她出身国公府,耳濡目染必有才情,却未想她对治国理政竟有这般深刻独到的见地。
这般敛锋藏拙的内秀,让他心头暗自叹服,批注中“治世如调弦,过刚则折,过柔则废”一语,更如醍醐灌顶,让他此前苦思的为政之道豁然开朗。
正凝神间,院外小厮来报,詹事府少詹事李大人亲召。
沈砚小心翼翼将书卷归位,略整衣冠,便赴詹事府而去。
詹事府内清雅肃穆,李大人端坐堂中,见沈砚入内,抬手示意:“沈大人不必多礼。”
沈砚躬身行礼,垂眸应道:“不知大人唤晚生前来,有何吩咐?”
“沈大人在翰林院任职期间,整理典籍、草拟文书皆稳妥周详,才学与行事皆有目共睹。”
李大人抚须缓缓道,“国公府亦曾向老夫举荐,言你心思缜密、不偏不倚,堪当大任。如今詹事府有‘皇子侍读’一职空缺,正六品,掌经籍整理、轮值讲读、研学记录之责,兼管府中文书。
先帝有训,诸皇子需研学经史以明事理,此职需学识扎实、行事沉稳者胜任,沈大人正合此选。”
沈砚心头微动,知晓这既是国公府人脉所助,亦是自己在翰林院积累的实绩使然,当即躬身叩谢
“谢大人提携!晚生必恪尽职守,不敢有负所托。”
“三日后你便入府上任。”
李大人颔首,语气郑重,“此职虽无兵权之重,却能出入宫闱,接触诸皇子,当谨言慎行,不攀附、不妄议,方为长久之道。”
“晚生谨记教诲。”
三日后,沈砚如期到任。
詹事府典籍库浩如烟海,他每日埋首整理,苏泠批注中的见解时时萦绕心间,竟让他在梳理前朝治政案例时屡屡豁然开朗。
他将那份启发融入自身见解,经手的文书条理愈发清晰,轮值讲读时亦只客观阐释义理,从不夹带私议、攀附皇子,行事愈发沉稳有度。
这日,他奉命将整理好的《资治通鉴》批注送往皇子居所,行至僻静宫道时,不慎脚下一绊,怀中批注册页滑落。
恰逢一位身着素色锦袍的皇子驻足,身边仅有一位老内侍相伴,并无过多随从簇拥,正是久不为人提及的二皇子赵瑜。
传闻二皇子母家势微,幼时体弱,曾送至皇家别苑静养,近年回京后性情淡泊,从不参与皇子纷争,故在朝中声名不显。
沈砚忙躬身致歉,欲拾起册页,老内侍已先行捡起,递至二皇子手中。
二皇子展开册页,目光扫过其上批注,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那批注既承经史要义,又有独到见地,与他往日所见的陈腐之论截然不同。
“此批注意见独到,沈大人有心了。”二皇子淡淡开口,语气平和,难掩目光中的赞许。
沈砚躬身应道:“殿下谬赞,晚生拙作,不值一提。”
二皇子指尖轻点册页中“为政以公,待人以仁”一语,随口问道:“沈大人以为,仁政与法治,当如何取舍?”
“回殿下,晚生以为,仁政为体,法治为用。”
沈砚略一沉吟,从容答道,“无仁政则失民心,无法治则失秩序,二者相辅相成,方为治世之道。”
二皇子颔首,未再多言,将册页还与他,便带着内侍离去。
沈砚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忖——这位二皇子虽看似闲散,却气度沉凝,眸光清润而藏锋,寥寥数语间见得学识底蕴,绝非表面那般淡泊无争…
彼时朝堂之上,储位之争已隐然成形。大皇子赵瑾,母妃为靖安侯府出身的贵妃,背靠侯府兵权,京中宿卫多有其羽翼,行事沉毅,军中声望日隆
三皇子赵琰,乃皇后所出,皇上虽疏皇后,却因三皇子容貌酷似自己而宠渥有加,许其掌京畿部分巡防之权,朝堂之上亦有不少趋炎附之臣。
二派势均力敌,明争暗斗,互不相让。唯有二皇子赵瑜,深居简出,游离于纷争之外,声名不显。
傍晚,沈砚乘马车归府,一路思谋朝堂势力纠葛,二皇子赵瑜那深不可测的气度在心头盘桓不去。
可更多的,却是归心似箭的燥热。
车驾刚在府门前停稳,他未等小厮上前搀扶,便亲手掀开车帘,青靴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周身还裹挟着宫闱的清肃与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大步流星迈入府中,袍角扫过廊下阶苔,步履沉而急,目光锐利地掠过前厅庭院,未寻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脚下步伐未停,径直往卧房而去。
推开房门的瞬间,屋内静悄悄的,案头书卷整齐,床榻被褥叠放妥帖,唯独不见苏泠的踪迹。
沈砚立在房中,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
他原以为她会在房中候着,满心期待被骤然落空,那份因朝堂博弈而起的紧绷,瞬间化作被拂逆的愠怒,夹杂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焦灼,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喉结滚动,指尖不自觉攥紧,转身便大步往外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火气
“夫人何在?”
迎上来的丫鬟见他神色冷峻,大气不敢出,连忙躬身行礼,声音细若蚊蚋
“回、回大人,夫人……夫人去后院侍弄花草了,已经去了约莫一个时辰。”
沈砚闻言,眉峰蹙得更紧,心底那点愠怒竟莫名掺了几分期待的燥热。
她倒是有闲情逸致…不再多言,转身便往后院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每一步都似踩在心头那点蠢蠢欲动的火焰上,只想快点见到她,将她纳入怀中,抚平这一路的焦灼与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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