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稻妻城的日子,像一串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悠闲的珠子,一颗颗从指缝间滑过。
白天,我拉着释迦的手,像两只初次探索巨大巢穴的幼兽,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间穿梭。稻妻城的繁华与九条阵屋那种粗糙的港口气息不同,它更精致,也更……分明。主干道宽阔整洁,两侧是气派的商铺和挂着显眼家纹的武家宅邸,行人衣着光鲜,步履从容。但只需拐进旁边的小巷,便能看见低矮的町屋,晾晒的衣物,玩耍的孩童,以及坐在门槛上眼神略显茫然的老人。空气里除了食物香气,偶尔也会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贫穷或焦虑的气味。
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那些卖食物的摊位和店铺。稻妻的小吃种类繁多,光是团子就有好几种:裹着甜豆沙的、洒满黄豆粉的、串在竹签上烤得焦香的。还有热气腾腾的乌冬面摊,汤汁乳白,点缀着葱花和鱼板;卖关东煮的小店,各色食材在深色汤汁里咕嘟翻滚;精致得像艺术品的和果子,色彩形状各异,摆放在小巧的漆盒里。
每当路过这些香气四溢的地方,我的脚步就会自动放慢,然后彻底停下。我拉着释迦挤到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食物,鼻子用力地吸着气,仿佛要把所有的香味都吸进肚子里——尽管我知道,它们对我来说,永远只是“闻起来香”。
释迦站在我身边,起先还有些无奈,后来便也习惯了。他会耐心地等我“欣赏”完,然后在我眼巴巴的、充满渴望(尽管是虚假的渴望)的目光注视下,掏出摩拉,买下一小份。
“给。”他总是这样说,声音温和,将用油纸或小碟装好的食物递给我。
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先凑到鼻子底下,闭上眼,深深地、陶醉地闻上好一会儿,让那复杂的香气充盈我的感官。然后,我会睁开眼睛,用指尖捏起一点(如果是团子或和果子),或者用小木签戳起一块(如果是关东煮),递到释迦嘴边。
“释迦,吃!”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分享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重要的仪式。
释迦会微微一愣,然后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吃下。他的吃相总是很斯文,咀嚼得很慢,仿佛在细细品味。我则紧紧盯着他的表情,看他是否喜欢。
“好吃吗?”我追问。
“嗯,好吃。”他通常会点头,紫眸里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于是我便心满意足,仿佛自己也品尝到了那美妙的味道。等他把食物吃完,我就会拉着他,兴致勃勃地奔赴下一个香气来源。如此循环往复,我们俩的足迹几乎遍布了稻妻城所有出名的食摊。我像个最挑剔的美食评论家(只用鼻子),而释迦则成了我唯一的、也是最捧场的“试吃员”。偶尔有摊主或路人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我也毫不在意,全部心思都沉浸在这“闻香喂释迦”的快乐游戏里。
除了食物,我的注意力也逐渐转移到了我们俩的穿着上。
释迦身上那套深蓝色的简朴和服,是当初从华馆带出来的,虽然被他浆洗得干干净净,但边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和缝补痕迹。我自己更不用说,除了释迦缝的那件斗篷还算体面,里面的衣服都是东拼西凑捡来的,虽然被释迦补过,但颜色款式五花八门,实在算不上好看。
我的释迦殿下这么好看,像月光下最精致的紫水晶,怎么能总是穿着旧衣服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于是,在某天下午,我强硬地拉着他,在城里寻找起像样的服装店。经过一番打听和寻觅,我们终于站在了一家名为“小仓屋”的店铺前。门面不大,但橱窗里展示的几套成衣,无论是布料的光泽、染色的均匀度,还是剪裁的精细,都明显比街边货色高出一筹。
“我们进去看看!”我兴奋地就要往里走。
释迦却拉住了我,眉头微蹙:“伊利斯,我们的衣服还能穿。不用破费。”
“可是不好看!”我反驳,“释迦这么漂亮,要穿最好看的衣服!而且我的衣服也破破的!”
“衣服能穿就好,不必追求华美。”释迦的态度很坚持,他看了眼店铺招牌,低声道,“这种店……很贵的。”
“我们有摩拉!”我掏出沉甸甸的钱袋晃了晃,里面是之前从浪人和海乱鬼那里得来的“横财”,“很多很多摩拉!”
“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旅费。”释迦试图讲道理,“而且,在外行走,穿着过于显眼,未必是好事。”
“我不管!”我开始耍赖,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就要给释迦买新衣服!就要就要!释迦穿新衣服肯定更好看!我最喜欢看释迦漂漂亮亮的了!”
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软磨硬泡,从“新衣服穿着舒服”说到“打扮得精神点路上也安全”,最后甚至祭出了“如果我们俩都穿得破破烂烂,去别的国家会被看不起”的歪理。
释迦被我缠得没办法,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红色,最终叹了口气,算是松口了:“……好吧。”
我正要欢呼,他又补充道:“但是,不能只给我做。要定,就定两套。你也要换。”
“啊?”我愣了一下,我对自己穿什么其实真不太在意。
“不然就算了。”释迦的态度难得地强硬起来,紫眸认真地看着我。
“……好吧好吧,两套就两套!”我妥协了,拉着他走进小仓屋。
店内的氛围果然不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樟木和上好布料的味道。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穿着得体、举止优雅的中年妇人,自称是小仓屋的老板娘。她目光如炬,只扫了我们一眼(尤其是注意到我们奇特的发色和虽然旧但浆洗得干净的衣服),脸上便露出得体的微笑,并未因我们的年轻或可能的“寒酸”而有所怠慢。
当我说出想要定制两套适合旅行、兼顾美观与实用的服装时,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热情地为我们介绍起来。
价格果然不菲。老板娘报出的数字让我咋舌——一套像样的定制旅行装,居然要价近两万摩拉!两套就是四万!这几乎是我们“横财”的三分之一了。
释迦立刻又看了我一眼,意思很明显:太贵了,走吧。
但我已经被老板娘展示的几种布料迷住了。尤其是其中一种来自璃月的丝绸混纺面料,触手冰凉柔滑,韧性却极佳,染成的深色带着含蓄的光泽,据说透气耐磨,非常适合长途旅行。
“就这个!”我指着那块布,眼睛发亮。
老板娘笑着点头,开始为我们量尺寸。释迦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在老板娘专业而温和的态度下,也逐渐放松下来。我们讨论了样式。释迦偏好简洁利落,于是定下了一套黑色为主、带紫色滚边和束带的振袖短上衣,搭配便于活动的武士短裤,腰间配深紫色腰带,考虑到防护,在双臂、肩部和胯部添加了轻便的黑色护甲片,手腕是带有紫色细纹的护腕,最后搭配一顶可以遮阳挡雨的深色仕女笠。
我的则更偏向便于武斗的款式。单边深色振袖外罩,左臂是完整的宽大振袖,右臂则在肩部覆有轻甲,露出便于活动的手臂,手臂上配有黑底红纹的臂甲。内里是白色立领内搭,下身是及膝的、带有细致褶皱的深色武士裤,腰间系着鲜艳的红色腰带。小腿处是黑色片甲,用红绳串联固定。同样搭配白袜和便于行走的木屐。
样式确认,预付了定金,老板娘告知需要两天时间制作。我们约定好时间来取。
接下来的两天,等待新衣服的日子似乎格外漫长。我们依旧在稻妻城闲逛,但我的心思明显飞到了小仓屋。我拉着释迦几乎把城内普通人能去的地方逛了个遍:喧嚣的市集,供奉着狐狸神像的小神社,可以眺望部分城景的山坡,甚至去了趟离岛港口远远看了看停泊的大船。玩闹之余,我也开始注意到一些之前忽略的细节。
市集上,某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似乎比刚来时又涨了一点,摊主们抱怨进货不易,尤其是来自外国的货物。街上巡逻的幕府士兵似乎比前几天更频繁,眼神也更警惕。偶尔能看到神色匆匆、低声交谈的商人,眉宇间带着忧虑。在较偏僻的巷弄,甚至能瞥见零星几个眼神不善、佩着破旧刀剑的浪人身影,与这座城池表面的繁华格格不入。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像薄雾般悄然弥漫,只是暂时被主街的灯火和喧闹掩盖着。
这些微妙的迹象让我有些困惑,但并未深想。眼下,取新衣服才是头等大事。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我几乎是拽着释迦一路小跑到了小仓屋。老板娘已经将两套衣服妥帖地包好。我们迫不及待地在店铺后间换上。
当我穿好那身单边振袖、红腰带、黑色腿甲的行头,站在铜镜前时,自己都有些愣神。镜中的少年,白色短发倔强地翘着,猩红的眼瞳在深色服饰衬托下愈发醒目,原本总是带着孩童稚气和异类妖异感的面容,在利落服饰的勾勒下,竟显出了几分属于少年武士的飒爽与锐气,虽然个子依旧不高,但身姿挺拔,有种奇特的、混合了精致与危险的气质。
而当我看到从另一间试衣室走出的释迦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黑色为主、紫色点缀的短打服饰完美地贴合了他修长纤细的身形,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如玉。振袖和短裤的设计兼顾了飘逸与干练,轻甲和护腕增添了几分英气,却丝毫不显笨重。那顶深色的仕女笠被他拿在手里,紫色长发在脑后低束,几缕碎发拂过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紫眸清澈,气质沉静,仿佛一位出身不凡、却选择了简朴历练的贵公子,既有不染尘埃的美,又有了踏入尘世的坚实感。
太好看了!我的释迦殿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里像炸开了一朵朵烟花。
释迦也在看着我,紫眸中同样闪过一丝惊艳。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耳根悄悄泛红,移开了视线。
“两位客人真是……相得益彰。”老板娘在一旁由衷地赞叹,眼中满是欣赏,“这衣服仿佛就是为二位量身定做的。”
付清尾款,我们穿着新衣,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小仓屋。走在街上,我能感觉到比以往更多的目光投注过来,有好奇,有欣赏,或许也有别的。但我毫不在意,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身边的释迦身上。
“释迦!释迦你太好看了!”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小声地、反复地在他耳边念叨,“就像……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公子!不,比神仙还好看!”
释迦被我夸得面红耳赤,一路低着头,脚步加快,只想快点回到旅馆。“伊利斯!别、别说了……街上好多人……”
“我不管!我就要说!我的释迦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我笑嘻嘻地凑近他,“你看我穿这身好看吗?像不像你的小护卫?”
释迦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脸颊更红,声音细若蚊蚋:“……好看。”
就这两个字,让我开心得几乎要飘起来。
回到旅馆房间,关上门,我终于可以放声表达我的喜悦了。我在狭小的房间里转着圈,向释迦全方位展示我的新衣服,抖抖振袖,踢踢腿甲,摆出几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
“看!是不是很精神?老板娘手艺真不错!”我得意洋洋。
释迦坐在榻榻米上,看着我耍宝,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紫眸里却漾着温柔的笑意。他轻轻点了点头:“嗯,很合适。”
我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像只大型犬一样在他颈窝和脸颊上蹭来蹭去,深深吸着他身上干净的、混合了新布料淡淡气息的味道。
“释迦最好看!最漂亮!我最喜欢了!”我一边蹭一边不停地念叨,言语直白又热烈,“以后都要给释迦买漂亮衣服!把释迦打扮得闪闪发光!”
释迦被我蹭得东倒西歪,想推开我又不敢用力,只能红着脸,半是羞恼半是无奈地承受着我的“蹂躏”,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伊利斯……别闹了……衣服要皱了……”
但我哪肯罢休,抱着他蹭够了,又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他染着红霞的精致面容,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和鼻尖。
释迦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将我按倒在榻榻米上,用被子把我裹成一只茧,只露出一个脑袋。
“安静睡觉!”他红着脸,语气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但颤抖的尾音和躲闪的眼神出卖了他。
我在被子里扭来扭去,看着坐在旁边、呼吸还有些不稳、紫眸水光潋滟的释迦,心里被巨大的满足和快乐填满。
窗外,稻妻城的夜色渐深,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这座古老而繁华,却也暗流渐起的城池。而在这间小小的旅馆房间里,两颗曾孤独漂泊的心,却在崭新的衣物和笨拙却真挚的依偎中,找到了只属于彼此的、微小而温暖的光亮。至于城外渐起的风声,暂时还吹不进这方小小的天地。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