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的断骨在夹板和简陋草药的固定下缓慢愈合,钝痛如影随形,却也像一块淬火的砺石,磨砺着李狗某种愈发坚硬的东西。废料坡成了他隐秘的“宝库”,那日偷听到的、关于丹药的只言片语,则像一颗被无意间踢入角落的火星,在他这片被异世逻辑和求生欲望浇灌出的、干裂而危险的心田里,幽幽燃了起来。
丹药,这个世界的硬通货,是修仙者们增进修为、疗伤续命、突破瓶颈的依仗。丹方是秘传,炼丹是手艺,丹师高高在上。这一切,原本与一个在污秽中刨食的杂役毫无干系。
但现在,李狗想碰一碰。不是痴心妄想去炼丹,而是想“解构”,或者说,是想用他那套“土办法”,去验证那个模糊的猜想:丹药,是不是一种高度提纯、反应完全、结构稳定的“灵力化合物”?
他没有丹方,但废料坡的药渣,是无数失败丹药的“尸体”。他没有神识控火,但可以观察,可以归纳,可以尝试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去“逆推”可能的成分和反应。
他把目标定在最低,也最不起眼的层次——寻找一种能让体内那丝微弱灵力运转更“顺畅”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丝丝,哪怕是临时的、不稳定的,哪怕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蚀灵藤”的插曲让他心悸,但也给他提了个醒。废料坡的药渣成分复杂,毒性难料,胡乱试验,死路一条。他必须更谨慎,更系统。他将“研究”重点,放在了那些颜色相对单一、气味相对稳定、至少没有明显腐臭或剧毒刺鼻气息的药渣上。
他将捡来的各种颜色、质地的药渣块,用石头小心研磨成尽可能细的粉末,用自己烧制的粗糙小陶碟分装。又找到几种从岩石缝隙里渗出、相对清澈的冷凝水,以及一处小瀑布下冲击出的、充满负离子的水潭水,作为溶剂。他甚至偷偷刮下厨房灶膛里烧尽的、不同木材留下的炭灰,观察其吸附性。
实验地点选在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天然石凹,隐蔽,靠近水源。他像一只筑巢的蚂蚁,一点点搬运、储存他的“实验器材”——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作操作台,一堆形状各异的破陶片、碎玉、石碗,几截掏空的竹筒,一把用石片磨出刃口的简陋“小刀”,几束柔韧的草茎作搅拌和过滤之用。
他开始尝试“萃取”。水浸是最简单也最无奈的办法。将不同药渣粉末,以不同比例、不同时间,浸泡在不同种类的“水”中。观察颜色变化、沉淀物、上层清液。然后用那丝微弱灵力,去小心“感应”清液中的能量波动。
大多数时候,毫无反应。药渣是“死”的,灵力早已散逸,留下的多是顽固的、惰性的残渣,甚至是有害物质。偶尔,某种暗绿色、带有草木清气的药渣,在特定水质中浸泡后,得到的淡绿色清液,会让他的灵力在流转到某些特定经脉(比如手臂受伤处附近淤塞的支脉)时,产生极其微弱的、如同被清凉溪水拂过的感觉。很轻微,转瞬即逝,但被他捕捉到了。
“木属性残留?有轻微疏导、清凉效果?”他记录。不敢内服,只敢用干净的草茎蘸取一点,涂抹在手臂皮肤完好处,观察反应。除了微凉,无异常。
另一种暗红色、带有焦糊味的药渣粉末,与某种含有微量矿物质的岩隙水混合后,静置一夜,底部会析出极少量暗红色沉淀。他将沉淀滤出,干燥,研磨,得到一点点暗红色细粉。这粉末极其不稳定,暴露在空气中片刻就会色泽变暗。他用最小剂量,混合一点点的、从墨绿苔藓中提取的粘稠汁液(作为可能的稳定剂),涂抹在一块捡来的、带有细微裂痕的、蕴含微弱土行灵气的矿石碎片上。
然后,他屏住呼吸,用那丝微弱灵力,尝试去“激发”矿石碎片本身残留的、几乎无法感知的灵力场。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暗红色粉末接触点猛地一亮,冒起一小股极淡的红烟,矿石碎片上的裂痕,似乎……极其轻微地、蔓延了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同时,碎片本身残留的那点微弱土行灵力,在瞬间被“激发”了一下,然后彻底消散。
“能量剧烈释放?破坏性?疑似与土行灵力有冲突反应?释放过程伴随光、热、烟雾?”他迅速用湿泥盖住,心脏狂跳。这玩意儿,有点危险,但似乎……蕴含着某种不稳定的、可被引导的能量。
他不敢轻易用在自己身上。转而用更“安全”的材料测试。将另一种灰白色、质地细腻、似乎带有安神宁心效果(通过自身灵力感应和观察某种小型夜行昆虫接触后的反应推测)的药渣,与碾碎的、某种夜间散发微光的荧光苔藓孢子混合,得到一种淡灰色、触手微凉的膏状物。这膏状物涂抹在石头上,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能持续发出极其微弱的、稳定的灰绿色荧光,持续约半个时辰。
“能量缓释?光转化?稳定性未知,但似乎无剧烈毒性。”他记录。或许……可以做最低级的、短暂的照明标记?
这些发现琐碎、不成体系,充满不确定性,更像是原始巫医的胡乱尝试。但李狗乐此不疲。每一次微弱的、可重复的“现象”,都在他那混乱的认知模型里增添了一块碎片。他在尝试建立自己的“数据库”,尽管这数据库原始、粗糙、充满了主观臆断和危险猜想。
他开始尝试“合成”。将那种有微弱清凉疏导效果的淡绿色“萃取液”,与“荧光膏”的基质(灰白色药渣与荧光孢子混合物)小心混合。结果令人失望,荧光特性消失,清凉效果也大大减弱,变成了一滩毫无用处的灰色糊状物。“能量冲突?成分抵消?需特定配比或反应条件。”
他又尝试将暗红色“能量粉末”的稳定剂(墨绿苔藓汁液),与另一种捡来的、似乎有微弱止血凝血效果(观察伤口结痂速度)的褐色菌类提取液混合。混合后产生少量沉淀,上层清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他用这暗紫色液体,涂抹在一块新鲜(从厨房偷的、快变质的)兽肉切片上。几个时辰后,涂抹处肉质颜色变得暗沉,似乎腐败速度略有延缓,但边缘出现轻微萎缩。
“抑制腐败?但可能导致组织脱水?成分复杂,作用机制不明,有潜在毒性。”他不敢用在自身伤口,但将这“发现”与之前“促进愈合”的墨绿苔藓汁液记录在一起,隐约觉得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关于生命体组织的“修复”与“保存”。
日子就在这充满危险气味的、简陋的“实验室”里一天天过去。手臂的伤在缓慢好转,灵力依旧微弱但凝实了一点点,对各类“材料”的灵力感应和性质归纳,也积累了薄薄一沓用炭条写在刮平树皮上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鬼画符“笔记”。
他越来越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身上总是带着药渣、泥土、炭灰混合的古怪气味,眼神时而涣散时而专注,手指常因接触各种材料而染上洗不掉的奇怪颜色。王虎等人已经懒得再“特别关照”他,只当他是彻底废了,沉溺在捡垃圾的怪癖中不可自拔。
这天,李狗正在石凹里,小心翼翼地用竹片刮取一种新发现的、生长在某种剧毒藤蔓腐烂根部的暗蓝色黏菌。这黏菌触手冰凉滑腻,似乎蕴含着一种奇特的、能干扰灵力感应的“场”,让他靠近时,体内的微弱灵力流转都有些不畅。他想采集一点点回去研究,或许能用来“屏蔽”或“干扰”?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一阵急促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石凹的方向而来!
李狗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停下动作,将刮有黏菌的竹片和地上的“实验器材”飞快地扫进旁边一个事先挖好的浅坑,用枯叶和浮土匆匆掩盖。他自己则缩进石凹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来的是两个人,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灼热的灵力波动残余。
“快!这边!这边石头多,好藏!”一个嘶哑的、带着惊慌的声音。
“咳咳……师兄,我不行了……那姓韩的追魂针太厉害,火毒入脉……”另一个声音更虚弱,咳嗽着,带着哭腔。
“别废话!撑住!把‘赤阳丹’给我!快!”
两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石凹前方的空地,显然也看中了这里的隐蔽。李狗透过石缝,勉强看清是两名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但此刻衣衫破碎,满身血污,脸色惨白中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受了重伤,且是火毒一类的伤势。
年长些的那个,从年轻弟子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赤红如火、散发着惊人热力和药香的丹药,正是“赤阳丹”。这丹药一出现,周围的空气都似乎燥热了几分。
“快服下!用赤阳丹的火力,暂时压住韩老魔的火毒,我们才有一线生机!”年长弟子将丹药塞进师弟嘴里。
年轻弟子吞下丹药,脸上潮红更甚,浑身皮肤都泛起赤色,汗如雨下,头顶甚至冒出丝丝白气。赤阳丹的热力与体内肆虐的火毒激烈冲突,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
“师兄……好难受……像要烧起来了……”他呻吟道。
“忍住!运转功法,引导药力驱毒!”年长弟子自己也摸出一颗赤阳丹服下,盘膝坐下,试图运功。
然而,两人的状态实在太差,体内灵力紊乱,火毒又极为猛烈。赤阳丹虽然是火属性疗伤丹药,但药性同样霸道,此刻更像是往滚油里浇了一瓢水,不仅没能有效驱毒,反而加剧了两人体内的灵力冲突和经脉灼痛。
年轻弟子首先支撑不住,噗地喷出一口带着火星的鲜血,气息迅速萎靡下去。年长弟子也闷哼一声,嘴角溢血,脸上赤红与惨白交织,显然也到了极限。
“该死……赤阳丹药力太猛……我们伤势太重,承受不住,反而……火上浇油……”年长弟子眼中露出绝望。
李狗缩在阴影里,大气不敢出。内门弟子争斗,火毒,赤阳丹……这浑水,他沾上一点就是粉身碎骨。他只想等这两人离开,或者……死透。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那年轻弟子在极度的痛苦和混乱中,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储物袋,又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丹药。那丹药呈淡蓝色,表面有云纹,散发着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
“师兄……我……我还有一颗‘清心散’……是上次任务奖励的……能宁心静气……或许……能缓和一下……”年轻弟子神智都有些模糊了,拿着清心散就要往嘴里塞。
“别!”年长弟子猛地睁开眼,嘶声喝道,但已经晚了。年轻弟子已将清心散吞了下去。
清心散,常见的一品辅助丹药,有宁心静气、平复灵力躁动之效,药性温和。但此刻,年轻弟子体内是霸道炽烈的赤阳丹药力与韩老魔阴毒火毒在激烈冲突,经脉如同即将爆裂的熔炉。这温和的、水性偏寒的清心散一下去——
就像在烧红的铁块上,淋了一滴冰水。
“嗤——!”
年轻弟子身体剧烈一颤,脸上赤红瞬间褪去,转为一种诡异的青白,紧接着,他猛地弓起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七窍之中,竟同时渗出血丝!那血丝不是鲜红,而是暗红发黑,带着一股焦糊的腥气!他周身原本狂暴的灵力波动,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溃散,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气息奄奄,眼看就不活了。
“师弟!”年长弟子目眦欲裂,扑过去,却只摸到师弟迅速冰凉的手腕。他呆呆地看着师弟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惨状,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瓶赤阳丹,脸上血色尽褪。
“药性相冲……水火不容……我……我害死了师弟……”他喃喃自语,状若疯魔。
赤阳丹,火属性,霸道炽烈。清心散,水/木属性(宁心静气多偏水性),温和清凉。在两人本就重伤、体内灵力与火毒狂暴冲突的极端情况下,同时服用,性质截然相反的两种药力在体内猛烈对冲,瞬间摧毁了本就脆弱的经脉和脏腑平衡……
李狗在阴影里,看得手脚冰凉。这不是他那些简陋实验中,材料混合失败产生的无效产物或微弱副作用。这是活生生的、发生在眼前的、因“药物相互作用”而导致的惨烈死亡!直观,血腥,充满了灵力与药力冲突的毁灭性力量!
原来,丹毒不仅仅是杂质残留,不仅仅是药效不佳。不同丹药,不同药性,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身体状况下相遇,本身就能成为最致命的毒药!
年长弟子抱着师弟的尸体,呆坐了半晌,突然猛地跳起,脸上露出极度恐惧之色。他手忙脚乱地将师弟的储物袋和那个装着赤阳丹的玉瓶收起,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踉踉跄跄地,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仓皇逃去,甚至顾不上掩埋或处理他师弟的尸体。
石凹前,只剩下那具七窍流血、渐渐僵硬的尸体,和空气中弥漫的、混杂了血腥、焦糊、赤阳丹炽热药香与清心散清凉余味的、古怪而惨烈的气息。
李狗又等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虫鸣四起,确定那年长弟子不会返回,周围也再无他人,才像一摊软泥般,从藏身的阴影里滑出来。双腿发软,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具恐怖的尸体,目光却死死盯在尸体旁边,地上滚落的一样东西上。
是那个装着“清心散”的玉瓶。瓶塞在刚才的混乱中崩飞了,里面只剩下孤零零一颗淡蓝色的、表面有着云纹的丹药,静静地躺在尘土里。
赤阳丹被年长弟子带走了。但清心散,还在这里。
李狗的心脏,再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比刚才躲藏时跳得还要猛烈。
清心散,一品丹药,常见,低阶。但它刚刚,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展示了丹药“药性”与“相互作用”的恐怖威力。
他颤抖着,用一根干净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沾了尘土的清心散拨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洗净的干枯果壳里,紧紧盖好。然后,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将自己的“实验器材”重新挖出,打包,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刚刚发生过死亡的石凹。
回到杂役通铺,躺在那张硬板床上,李狗依旧无法平静。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那混合了血腥与药味的死亡气息,眼前晃动着那弟子七窍流血的惨状。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明悟,和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亵渎的兴奋。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了丹药的力量——不仅仅是正面的辅助修炼,更是恐怖的、足以瞬间致死的“药力冲突”。这比任何道听途说,任何丹书描述,都要来得震撼,来得……“科学”。
药物相互作用,配伍禁忌,副作用叠加……
他之前那些粗糙的、关于材料性质、能量反应、杂质影响的实验和猜想,在这个血淋淋的例证面前,突然被赋予了某种沉重而黑暗的“现实”意义。
丹药,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道”,而是实实在在的、蕴含着巨大能量和复杂规则的“化合物”。吃对了,是仙丹;吃错了,或者混错了,就是穿肠毒药。
而他手里,现在有一颗“标准品”——清心散。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一品丹药,但它是一个“样本”,一个可以触摸、可以(在极度谨慎的前提下)尝试分析的“参照物”。
他将那个装着清心散的果壳,贴身藏好,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又像一把冰冷的钥匙。
钥匙的另一头,锁着名为“丹道”的、神秘而危险的巨门。
而他这条野狗,刚刚在门缝外,嗅到了一丝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与药香的、真相的气息。
接下来的路,或许不再是简单的捡垃圾和胡乱实验了。他要开始尝试,用他那套“土办法”,去“化验”这颗丹药。哪怕只是刮下一点点粉末,看看它在他的那些简陋“试剂”和“感应”下,会有何反应。
这很危险,比之前任何一次实验都危险。但李狗知道,他停不下来了。
那扇门后的世界,危险,却也可能藏着……真正的,能让他活下去,甚至……爬上去的东西。
夜深了,同屋的鼾声起伏。李狗睁着眼,看着黑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个硬硬的果壳。
下一次,他或许不用再制造烟雾。也许,可以试试别的。比如,一点“微不足道”的,药物相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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