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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色像浓稠的墨,将弄堂里的一切都浸透了。

唐芯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因潮湿而泛黄的霉斑。它像一张扭曲的人脸,在黑暗中无声地嘲笑着她。

她没有哭。

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好像被掏空了,留下一个巨大的、漏风的窟窿。悲伤、愤怒、委屈,这些情绪像沙子一样,刚一冒头,就从那个窟窿里漏了下去,什么也留不住。

【空洞,是连疼痛都感受不到的麻木,仿佛灵魂已经提前离体,冷漠地看着这具躯壳的沉沦。】

隔壁房间,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夜的静谧里,一下一下地拉扯着人的神经。后来,啜泣声变成了父亲不耐烦的低吼,再后来,是一声压抑的争吵,最后,一切归于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慌。

唐芯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像一尊石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浓黑变成灰白,再透出一丝鱼肚皮似的亮光。

新的一天,来了。

可她的人生,好像已经结束在昨天。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早就起床了。厨房里会传来切菜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抽油烟机沉闷的轰鸣。这些琐碎而熟悉的声音,是这个家每天苏醒的信号。

今天,什么都没有。

整个屋子,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唐芯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从她的脚底迅速向上攀爬,缠住了她的心脏,用力收紧。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她轻轻地拉开房门,客厅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

隔壁父母的房门,虚掩着一条缝。

唐芯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刻,冷得像一块冰。

她轻轻地,推开了门。

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父亲躺在床的外侧,背对着门口,睡得很沉,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而母亲,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安静地躺在床的里侧。她的姿态很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像是睡着了。

只是她的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宣纸。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了的白色药瓶,和一个水杯。

唐芯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药瓶上。她知道,那是什么。

【死亡,有时不是轰然倒塌,而是一场无声的、蓄谋已久的告别。当她选择用最安静的方式离开时,留给生者的,是整个世界崩塌的巨响。】

唐芯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她想尖叫,想冲过去摇醒母亲,可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四肢百骸,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一寸地,碎裂,崩塌,化为齑粉。

也许是她站立的时间太久,投下的阴影惊动了床上的人。父亲的鼾声停了,他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

当他看到床内侧的妻子时,脸上的睡意瞬间褪去。

“阿芬?”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伸手推了推母亲的肩膀。

没有回应。

他又推了推,加大了力气。母亲的身体,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僵硬地晃动了一下。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猛地坐起身,颤抖着手,探向母亲的鼻息。

下一秒,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样,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药瓶。

“啊——”一声不属于男人的、短促而尖利的惊叫,从父亲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看到了门口的唐芯。

那一瞬间,他脸上所有的惊恐和慌乱,都凝固成了怨毒和憎恨。

“是你!”他指着唐芯,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得扭曲,“都是你害的!是你把你妈害死了!”

他爬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冲到唐芯面前,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唐芯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尝到了一丝腥甜的味道。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动。她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用一双空洞得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父亲的咒骂,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我们唐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生出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好了!你满意了!你把你妈逼死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唐芯的心上。

她看着父亲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憎恶,忽然觉得很可笑。

母亲的死,他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他的冷漠,他的斥责,他的那句“还嫌不够丢人吗”,难道不是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可是,他不会承认的。

他只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这个最弱小、最无力反抗的人身上。

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

弄堂里很快就炸开了锅。父亲没有报警,他只是冲出去,叫来了几个沾亲带故的亲戚。

救护车没有来,来的是殡仪馆的车。

一切都处理得异常迅速,仿佛是在掩盖一场不可告人的丑闻。

唐芯像个提线木偶,被亲戚们推来搡去。她换上了孝服,跪在灵前。屋子里挤满了人,有亲戚,有邻居。

他们看着她的眼神,比昨天更加复杂。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指责和探究。

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作孽哦,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还不是为了她女儿的事,想不开呀。”

“这下好了,一了百了,留下活人受罪。”

“这女孩子,命太硬了,克死了亲娘……”

邻居张阿姨端了一碗水过来,塞到她手里,低声说了一句:“芯芯,喝点水吧。”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忍。这是唐芯在这场灾难里,感受到的唯一一丝暖意。可这暖意太微弱了,就像寒冬里的一根火柴,刚一亮起,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寒风,吹灭了。

葬礼简单而仓促。

回来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家里,还残留着灵堂的气息。母亲的照片,还摆在桌上。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温柔。

唐芯看着那张照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她无法呼吸。

“这个家,是没法待了。”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

他看着唐芯,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甚至是一个累赘。

“你妈走了,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过两天,我就把这房子卖了,离开这里。”

唐芯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我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父亲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过了他的脸。

“你?”他冷笑了一声,“你已经长大了,自己想办法吧。”

“王老师已经打过电话了,学校让你办退学手续。你也不用去读书了,去外面找个活干,养活你自己。”

一句话,就决定了她的未来。

没有商量,没有余地,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宣判。

唐芯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在妻子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急着要抛弃她,急着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忽然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家了。

父亲的冷漠,同学的霸凌,邻里的流言,母亲的死……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那天晚上,唐芯回到了自己那个狭小的房间。

她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她找出一个布书包,把几件换洗的衣服塞了进去,又把床底下那个存着几十块零钱的铁皮盒子,也放了进去。

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做完这一切,站起身,走到了那面小小的、边缘已经生出黑斑的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苍白,消瘦,一双眼睛,大得吓人,里面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像是烧过之后的灰烬。

那个曾经会因为考了好成绩而开心,会因为朋友的陪伴而微笑的唐芯,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张不堪入目的照片里,死在了母亲冰冷的身体旁,死在了父亲那个决绝的耳光下。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从今天起,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要活下去。

像一株被人踩进泥土里的野草,像一棵在悬崖峭壁上挣扎的荆棘。

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她要活下去,然后,爬出这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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