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疼痛就成了最准时的闹钟。
唐芯是被疼醒的。
后腰像是被硬生生折断,又被胡乱地接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胀。十根手指更是钻心地疼,被冷水和油污浸泡了一整天,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几道被碗沿划破的口子已经红肿起来,一碰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睁开眼,眼前是密不透风的黑暗。
地下室的空气浑浊得像是凝固了,霉味、下水道的馊味,还有她自己身上洗不掉的油烟味,混合成一种让人窒息的味道。
这里不是家,是坟墓。一个活人的坟墓。
【绝望,不是嚎啕大哭的崩溃,而是身处深渊,连回声都懒得回应你的死寂。你喊不出,也逃不掉,只能任由黑暗将你吞噬。】
楼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胖老板起床了。
唐芯一个激灵,立刻从床板上弹坐起来。她不敢耽搁,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摸黑爬上那段狭窄的楼梯。
厨房里,灯已经亮了。胖老板光着膀子,正在和面,准备早市的包子。
看到她,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醒了?去,把昨晚泡着的锅刷了。”
一口巨大的铁锅,在水池里沉着,上面凝固着一层厚厚的、黑褐色的油脂。
唐芯走过去,拿起钢丝球,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刷。刺耳的摩擦声,成了这个早晨的第一首序曲。
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被分割成一摞一摞的脏碗,一筐一筐的菜叶,和一桶一桶的泔水。
唐芯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零件,被固定在那个油腻的水池前,重复着捞起、擦洗、冲净、放下的动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碗碟碰撞的叮当声,水流的哗哗声,和后厨里其他人的吵嚷声。
他们说的话,她大多听不懂,夹杂着粗俗的俚语和放肆的笑声。
没有人叫她的名字。
“喂,那个新来的!”
“小姑娘,手脚快点!”
“碗!碗都堆起来了!瞎了吗!”
她就是“喂”,是“那个新来的”,是一个没有面目、没有过去,只负责洗碗的工具。
午饭时间,是短暂的喘息。
后厨的人围着一个小桌子,一个大盆里是白米饭,一盘炒青菜,上面飘着几片肉。
胖老板娘端着碗,用筷子在菜里扒拉了一下,把仅有的几片肉都夹到了自己儿子碗里,然后才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吃饭了!”
众人一拥而上,像抢食的饿狼。
唐芯总是最后一个。她端着碗过去时,菜盘里往往只剩下些油汪汪的菜汤和零星的菜叶。
她不争,也不抢,默默地用菜汤拌着饭,快速地扒拉进嘴里。她需要热量,需要体力,来支撑这具快要散架的身体。
一个叫“瘦猴”的配菜师傅,一边吃饭,一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
“喂,小丫头,”他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问,“哪儿人啊?看着不像干粗活的。”
唐芯咽下嘴里的饭,低声回答:“乡下来的。”
“我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家里出事了?”瘦猴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
唐芯的心猛地一抽。
她不想回答,只是埋下头,更快地吃饭。
“嘿,问你话呢!”瘦猴觉得被无视了,有些不高兴。
“吃饭就吃饭,堵不住你的嘴!”灶上的厨师是个脾气火爆的壮汉,吼了一声,“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瘦猴悻悻地闭了嘴。
唐芯感激地看了那个厨师一眼,对方却根本没看她,依旧板着一张脸。
她明白了,他不是在帮她,只是单纯地讨厌瘦猴的多嘴。
在这里,没有善意,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法则。每个人都像竖起尖刺的刺猬,在狭小的空间里,警惕地提防着彼此。
下午,生意最忙的时候,她稍微慢了一点,一摞刚洗好的盘子还没来得及送过去,灶上的厨师就等不及了,直接冲过来,一把将她推开。
“磨磨蹭蹭的!滚开!”
唐芯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疼得她眼前一黑。
没有人理会她。
她扶着墙,慢慢站直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屈辱和愤怒像烧红的铁水,在她的血管里奔涌。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忍耐,不是懦弱,而是将所有尖刺都向内收拢,刺向自己的血肉。每一次刺痛,都在提醒自己,今天的蛰伏,是为了明天更致命的反击。】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在这里发作。被赶出去,她连这个发霉的地下室都没有了。
她走回水池,拿起一个油腻的盘子,更用力地擦洗起来。那力道,像是要把盘子捏碎,也像是要把所有的恨意,都揉进这无休止的劳作里。
深夜,饭馆打烊。
唐芯拖着疲惫的身体,打扫完厨房的地面,才被允许回到地下室。
她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慢了。
这样下去,她一辈子都只能困死在这个油腻的厨房里,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麻木、粗俗的人。
不。
她绝不认命。
苏薇。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她的脑海。
那个时候,苏薇在做什么?
她也许正在明亮的台灯下,翻阅着国外的时尚杂志。也许正和她的朋友们,在高级餐厅里,享用着精致的甜点。她的人生,光鲜亮丽,一尘不染。
而自己,却在散发着馊味的地下室里,与老鼠和蟑螂为伴。
凭什么?
唐芯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她要学习。
只有学习,只有知识,才能让她摆脱这个泥潭。
可是,她没有书,没有笔,甚至没有一张干净的纸。
第二天,机会来了。
胖老板让她去后巷倒垃圾。那是一天中,她唯一能短暂呼吸到外面空气的时间。
在肮脏的垃圾堆旁,她看到了一堆被隔壁小卖部扔掉的废品。几张过期的报纸,几个压扁的纸箱。
她的目光,被一张夹在报纸里的、皱巴巴的广告传单吸引了。
那是一家夜校的招生广告。
“知识改变命运”,五个大字,像烙印一样,烫进了她的眼睛里。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课程介绍:高中语文、数学、英语……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像个小偷一样,飞快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迅速地将那张传单捡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回到厨房,她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那张薄薄的传单,被她攥在手心,已经被手汗浸湿,却像是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晚上,她回到地下室,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张传单。
学费,三百块。
是她一个月的工钱,是她忍受所有屈辱和疲惫换来的血汗钱。
她把那二百三十八块三毛,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床板上。
还差六十二块。
她还需要二十八天才发工资。
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
她要攒钱,她要去报名。
从那天起,唐芯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贪婪”。
午饭时,她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藏起一个馒头,留到晚上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吃。
她干活比以前更卖力,只希望胖老板能看在她勤快的份上,给她涨一点钱。
她像一只在冬天里储存粮食的蚂蚁,一点一点,积攒着自己微薄的希望。
这天晚上,她照例去倒垃圾。
在同一个地方,她又有了新的发现。
垃圾堆里,有一本被撕掉了封面的、浸了水的旧书。
她捡起来,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了上面的字。
是一本初中英语练习册。
虽然潮湿破烂,但里面的字迹,大部分还清晰可辨。
唐芯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紧紧地抱着那本练习册,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飞快地跑回了地下室。
她关上那扇不严实的门,将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她没有笔。
她想起小时候,下雨天,她喜欢用手指蘸着地上的积水,在水泥地上写字。
她找到一个角落,那里因为潮湿,总是积着一小滩水。
她伸出那根被划伤了口子、还隐隐作痛的食指,蘸了蘸冰冷的污水,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一笔一划,写下了第一个单词。
A-P-P-L-E。
水迹很快就干了,消失不见。
可那个单词,却清晰地刻进了她的脑子里。
在这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在这片肮脏潮湿的水泥地上,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开始了她无声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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