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出发,御剑而行。
谢无渊没带神卫——人多目标大,且他信不过旁人。只他与沈清弦二人,一柄烬霜刀化作十丈长的赤金色剑光,载着两人破云穿雾,往江南方向疾驰。
沈清弦第一次离开天门山。
他站在谢无渊身后,双手环着那人的腰,银发被高空罡风吹得狂舞。脚下是绵延万里的云海,云隙间偶尔能瞥见人间的山川河流、城镇村落——那样渺小,那样遥远,像另一个世界。
“冷吗?”谢无渊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
沈清弦摇头,将脸贴在他后背。玄甲冰凉,可这人身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暖得让他心安。
御剑速度极快,午时刚过,江南地界便已在望。
不同于北境的苍莽,江南的山水是秀丽的,温软的。正值初春,河堤杨柳新绿,桃花初绽,烟雨朦胧如纱,将整个水乡笼在湿润的水汽里。
谢无渊在城外十里处的荒山落下剑光。
“步行入城。”他收了烬霜刀,换上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布衣,银发用幻术染成墨色,赤瞳也隐去异象,化作寻常的深褐色——乍一看,只是个容貌过于出色的寻常武者。
沈清弦也换了装束。月白锦袍换成粗布青衫,银发同样染黑,用木簪松松绾起。谢无渊又往他脸上抹了些许尘灰,遮去过于扎眼的净灵体清气。
“记住,”临入城前,谢无渊最后一次叮嘱,“跟紧我,别说话,别动用灵力。”
沈清弦点头,手被他牢牢握住。
城门守卫查验得很松——江南富庶,往来商旅众多,两个衣着朴素的行人并未引起注意。顺利入城后,沈清弦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三年了。
他离开时是深秋,归来已是初春。街道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亮,两侧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卖糖人的老汉,挑担的货郎,撑着油纸伞匆匆走过的姑娘……一切熟悉得让他鼻酸。
谢无渊察觉到他的情绪,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先去沈府?”他低声问。
沈清弦摇头:“直接去坟山。”
母亲坟冢在城西三十里的沈家祖坟山,那里偏僻,若真有异动,也不易惊动旁人。谢无渊颔首,带着他拐进一条小巷,避开主街的人流,抄近路往城西去。
越往西走,人烟越稀少。
出了城门,便是连绵的丘陵。沈家祖坟山在第三座山头,满山苍松翠柏,林间雾气氤氲,静得只有鸟鸣。
山道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沈氏陵园,闲人免入。
可此刻,石碑旁倒着两个人。
是守墓人。穿着沈家下人的服饰,身体已经僵硬,面色青黑,双目圆睁,像是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最诡异的是,他们脸上竟挂着扭曲的笑容,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
沈清弦倒吸一口凉气。
谢无渊将他拉到身后,蹲下身检查尸体。
“死了至少三日。”他指尖拂过尸体的脖颈,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紫黑色纹路,像某种藤蔓的根系,深深扎进皮肉里,“魔气侵蚀心脉,死前受过极大惊吓。”
“魔气……”沈清弦声音发颤,“真的是魔族……”
“嗯。”谢无渊起身,神色凝重,“但他们故意留了尸体在此,像是……在等我们来。”
话音刚落,林间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嚎!
那声音尖细刺耳,像指甲刮过石板,又像婴儿夜啼,在寂静的山林里反复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沈清弦浑身一颤——他听出来了,那哭声里……有母亲的声音!
“母亲……?”他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
“别动!”谢无渊厉声喝止,烬霜刀已握在手中,“是幻音术,故意引你过去的!”
可沈清弦已经听不进去了。
同生契传来剧烈的情绪波动——愧疚,思念,悲痛,还有某种近乎癫狂的渴望。他想见母亲,哪怕只是幻影,哪怕只是声音……他想问问她,是不是在怪他,是不是很疼,是不是……
“清弦!”谢无渊一把扣住他手腕,神力强行灌入,震散他识海里的魔音干扰,“醒醒!”
沈清弦猛地回神,冷汗涔涔。
“我……”他嘴唇哆嗦,“我刚才……”
“魔音惑心。”谢无渊将他拉到身边,赤瞳重新浮现,警惕地扫视四周,“这片山林被布了阵法,专门针对你的情绪弱点。跟紧我,一步都别错。”
两人继续往山上走。
越往上,雾气越浓。原本青翠的松柏在雾气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像张牙舞爪的鬼影。地上开始出现更多尸体——不止守墓人,还有飞鸟、走兽,甚至几具穿着僧袍的骸骨。所有尸体都面带诡异笑容,脖颈处有紫黑色的藤蔓纹路。
沈清弦的手越来越冷。
终于,他们到了半山腰的沈家祖坟区。
这里雾气最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谢无渊掌心燃起赤金色的神力火焰,勉强照亮方圆三丈。火光映照下,一座座墓碑如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雾中,最深处,就是林氏婉柔的坟冢。
沈清弦看见了。
母亲的墓碑前,跪着一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们,穿着林氏生前最爱的藕荷色衣裙,银白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头。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正在低声啜泣。
哭声……和刚才林间的一模一样。
沈清弦的心脏狠狠揪紧。
“母亲……”他无意识地往前迈步。
“别过去!”谢无渊死死拽住他,赤瞳里血色翻涌,“那不是你母亲!你看她的影子——”
火光摇曳中,那身影投在地上的影子……根本不是人形!
而是无数纠缠蠕动的藤蔓,像某种巨大的、紫黑色的寄生虫,正从地底源源不断钻出,缠绕上墓碑,缠绕上那个“人”的身体。
“清弦……我的弦儿……”那“人”缓缓转过头。
露出一张与林氏婉柔一模一样的脸。
可那双眼睛,是纯黑色的,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的恶意。她对着沈清弦伸出手,笑容温柔得像记忆里的母亲,声音却嘶哑如恶鬼:
“来……到娘这里来……”
“娘好冷……好疼……”
“弦儿,陪陪娘……”
沈清弦浑身血液都凉了。
不是母亲。
是魔物……伪装成母亲模样的魔物!
那魔物见他不动,笑容渐渐扭曲。她站起身,藕荷色衣裙下摆撕裂,露出底下紫黑色的、长满吸盘的触手。那些触手蠕动着,将墓碑整个包裹,碑文“沈清弦”三个字在魔气侵蚀下汩汩渗出暗红色的血。
“为什么不来?”魔物的声音变得尖厉,“不孝子!你娘因你而死,你连祭拜都不肯吗?!”
“闭嘴!”谢无渊一步踏前,烬霜刀横扫而出!
赤金色刀气撕裂浓雾,斩向魔物。魔物却不闪不避,任由刀气将她劈成两半——然后,分裂成两个一模一样的“林氏婉柔”,同时露出诡异的笑容。
“神将大人……好凶啊。”两个魔物齐声开口,声音重叠,“可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
“他魂魄里刻着净灵体的罪孽,血脉里流着沈家的因果……”
“今日逃了,明日呢?后日呢?”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记得……就永远逃不掉。”
话音未落,整座坟山剧烈震动!
地面裂开无数缝隙,紫黑色的魔藤如潮水般涌出,每一根藤蔓上都挂着尸体——那些死去的守墓人、僧侣、鸟兽,此刻全都“活”了过来,睁着空洞的眼睛,咧着诡异的笑容,从四面八方朝两人扑来!
“走!”谢无渊一把揽住沈清弦的腰,烬霜刀全力劈开一条路,往山下冲去。
魔物的尖笑声在身后紧追不舍:
“沈清弦——!”
“你逃不掉的——!”
“你娘在看着你呢——!”
沈清弦死死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谢无渊肩头。
眼泪无声滑落。
他知道,从今往后,“母亲”这两个字,将永远染上魔气的腥臭。
而那场未能送别的遗憾,也终于成了淬毒的刀。
扎进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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