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关于“空气与水”的隐喻对话后,林家大宅陷入了一种更为奇特的静默。并非僵持,也非缓和,更像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得令人胸闷,连时间流动都仿佛粘滞起来。
林焓裕似乎更忙了,回大宅的次数和时间都愈发飘忽不定。偶尔在深夜,林然能隐约听到楼下书房传来的、极其压抑的争执声,夹杂着陈序焦灼的低语和文件被重重搁置的闷响,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仿佛那只是午夜幻觉。佣人们噤若寒蝉,连苏沐晴都收敛了那股四处招摇的劲头,更多时间缩在自己房间,或频繁外出,行色匆匆,脸上惯有的甜美笑容也淡了许多,眼底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林然依旧守着她的暖房,却不再摆弄那些松塔、石块和陶片。她开始“折腾”沙子。
从园丁那里要来一小袋建筑用的细沙,又从厨房“借”了一小撮盐(在佣人古怪的目光注视下),混合在一起,铺在一个浅口的白瓷盘里。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长时间凝视或摆弄,只是每天固定时间,用一个小喷壶,给这盘沙盐混合物喷上极少量的水,让沙子表层微微湿润,然后便将瓷盘置于暖房内阳光和通风都最充足的位置。
剩下的时间,她要么翻阅那些早已卷边的园艺书和建筑期刊,要么就只是静静坐在藤编椅上,看着那盘沙子。目光并不热切,甚至有些散漫,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沙子本身并无特殊变化。湿润,在阳光下慢慢变干,留下些许盐分析出的、极淡的白色痕迹,然后再次被喷湿,周而复始。
然而,林然似乎乐此不疲。她的安静里,透出一种近乎固执的、等待什么的意味。
这天下午,秋日的阳光斜斜照入暖房,在那盘沙子上投下一片明亮的暖黄。林然刚喷完水,细密的水珠在沙粒表面短暂停留,折射出细碎晶莹的光。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光点随着水分渗入而渐渐消失。
就在这时,书房的方向隐约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陈序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去的急促声音:“……林总!瀚海那边刚刚放出消息,他们拿到了欧洲Eco-cert的预认证!媒体已经通稿发了!梁老那边的助理刚才来电话,问我们这边对‘绿色材料供应链透明度’的具体保障措施……我们原先准备的国内认证,恐怕说服力不够!”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林焓裕冰冷到极致、反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知道了。”
暖房离书房有一段距离,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关键词在空旷寂静的宅邸里,还是隐隐绰绰飘了过来。
Eco-cert预认证……绿色材料供应链透明度……
林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没动,依旧看着那盘沙子。阳光正好照在盘子边缘一道因为反复湿润干燥而析出的、比周围更明显的盐渍上,那圈白色在光线下,竟有种刺目的晶莹感。
她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转身,走到暖房角落一个平时堆放备用花盆和工具的小柜子前,蹲下身,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个巴掌大小、落满灰尘的旧手电筒,是以前园丁可能用来检查角落植物用的,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了。
她试着按了按开关,手电筒前端的小灯泡闪了闪,发出黯淡昏黄的光,电量显然不足,但还能勉强亮着。
林然拿着这个旧手电筒走回白瓷盘旁。她蹲下身,没有去照那盘普通的沙子,而是将昏黄的光束,打在了旁边地板上——那里有几粒之前从沙盘中不慎洒落、又被她无意中踩过、因而沾了些泥土和灰尘的沙粒。
在昏暗暖房、以及窗外明亮阳光的对比下,手电筒那点微弱的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沾了泥土的沙粒也毫不起眼。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粒脏污的沙子在昏黄光晕下的轮廓,看了几秒钟,然后关掉了手电筒。
起身,将旧手电筒随手放回小柜子原处。
她走回白瓷盘边,再次拿起小喷壶,却不是喷向沙子,而是对着空气中阳光照耀的区域,轻轻按了一下。细密的水雾在光线中形成一道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彩虹,瞬间又消散了。
她放下喷壶,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只是百无聊赖中的随意摆弄。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坐到藤编椅上,拿起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暖房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响,和植物沉默的呼吸。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林然已经离开暖房回屋。
林焓裕的身影出现在暖房门口。他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极其消耗心神的电话会议,眉宇间倦色浓重,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站在门口。
他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那些长势良好的植物,然后,落在了那盘置于醒目位置的沙子上。白色的瓷盘,浅黄色的细沙,边缘一圈醒目的盐渍。
他走过去,低头看着。沙子表面已经干了,在暮色中呈现一种黯淡的灰黄。那圈盐渍倒是依旧显眼。
他的视线在沙盘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旁边小柜子——柜门没有关严,露出里面杂物的一角。他的目光顿了顿,似乎注意到了那个被放回原处、但位置似乎与记忆中有细微差别的旧手电筒。
他没有去碰任何东西,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几乎融进渐浓的暮色里。暖房里很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提前亮起的零星灯火,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一个极其细微的、泄露疲惫的动作。
最后,他转身离开了暖房,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走向楼梯,步伐比平时略显沉重。
夜深了。
林然房间的灯早已熄灭。整座宅邸陷入沉睡般的寂静。
只有月光,冷冷地透过玻璃窗,洒在那盘置于暖房明亮处的沙子上。沙粒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灰白,边缘那圈盐渍,则折射出一点幽幽的、类似廉价珍珠粉的微弱光泽。
没有人看到,那几粒被林然用手电筒照过、又沾了泥土、遗落在地板角落的沙粒,在同样的月光下,毫无异常,与周围的地板灰尘融为一体,黯淡无光。
真正的“发光”,或许从来不需要刻意置于明处,也不需要依赖多么耀眼的光源。
它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被合适的人,用哪怕再微弱的光,照见那么一瞬。
而看见的人,自然会明白,沙子里哪些是普通的硅质,哪些……是可能结晶析出的、别的什么东西。
夜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模糊的、属于城市的低鸣。暖房里的植物在黑暗中轻轻摇曳,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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