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蝟镇基”的秘仪虽已结束,但那股庄重又掺杂着些许诡异的氛围,却如同河面上的夜雾,久久笼罩在工地上空,未曾散去。工匠与力夫们已被暂时遣散归家,偌大的工地上,只剩下几堆篝火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照着那些新翻的泥土和已然夯实的宅基轮廓。
赵铁肩没有立刻离开。
作为亲手将石匣与七只活刺猬送入地底的执行者,他心头的震颤远比旁人更甚。那双布满老茧、能稳稳托起百斤巨石的手,此刻在袖中竟有些难以自抑的微颤。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刺猬腹部那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以及覆盖泥土时那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他独自一人,提着盏昏黄的羊皮风灯,沿着新划定的宅基边界缓缓踱步,仿佛一个孤独的哨兵,在巡视刚刚奠定的、沉睡着的未知疆域。
夜风掠过空旷的工地,带来河水的潮气和远处零星的犬吠。就在他走到宅基东南角——白日里沈秋田的罗盘曾微微偏转指示“巽位生门”所在时,一个清瘦的身影自一截堆放木料的阴影后转出,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沈秋田。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道袍,在夜色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
“赵师傅。”沈秋田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赵铁肩心中一凛,连忙躬身:“沈先生?您……您还没歇息?”
沈秋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如炬,直视着赵铁肩的双眼,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今日镇基之仪,你亲手为之,感受如何?”
赵铁肩张了张嘴,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回先生话……心里头,不踏实。那活物……毕竟是条性命。俺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亏欠。”他不敢抬头,声音越说越低。
沈秋田闻言,非但没有责怪,眼中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心存仁念,是好事,亦是此局能否长久的根本。”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正因如此,沈某才要在此等你,有一事相托。此事,关乎此宅未来气运,更关乎你赵铁肩,乃至你身后家族的名誉。”
赵铁肩猛地抬头,面露惊愕:“先生……有何吩咐?俺一个粗鄙匠人,只怕……”
“此事,非你不可。”沈秋田打断他,声音低沉而清晰,“今日你亲手埋下石匣与灵蝟,便与此地气运产生了最直接的勾连。你之精血气息,已与此地基石交融。我要你,赵铁肩,以此地总匠头的身份,更以你赵家列祖列宗的名义,在此立下誓言——”
他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如同刻印般传入赵铁肩耳中:“终生守护此宅基,使其不为外邪所侵,不为内祟所乱。凡你力所能及,必保此宅物理根基之稳固,亦护其风水气脉之纯净。 你可能做到?”
“终生……守护?”赵铁肩倒吸一口凉气,这誓言的分量远超他的想象。这已不是寻常的建造合约,而是一种近乎古老的、带有神秘色彩的终身契约。
“不错。”沈秋田目光锐利,“而守护之要,除却砖石土木,更在于‘心’。你需时刻牢记我曾在崔东家面前提及,今日再与你重申的三条戒律——”他伸出三根手指,
“一戒,不欺工匠。 工银足额,待遇公允,此乃凝聚‘人气’之基,人气不聚,宅气难生。
二戒,不压灶户。盐出于灶,灶户艰辛,盘剥过甚,如同断绝源头活水,财气必枯。
三戒,不污水道。海河乃天津血脉,亦是此宅水龙所依,污其流,便是伤其龙,败其运。”
他看着已然呆住的赵铁肩,沉声道:“此三戒,看似与你这匠头无关,实则是维系此宅灵性的命脉。它若被破,地脉灵蝟必生感应,轻则宅运衰败,重则……反噬临头,届时,你作为立誓守护之人,首当其冲!你,可明白其中利害?”
赵铁肩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怦怦直跳。他一个普通匠人,何曾想过自己会与如此玄奥又凶险的事情绑在一起?他本能地想退缩,但看着沈秋田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想起自己亲手埋下的“灵物”,一种混合着恐惧、敬畏,以及被赋予重大使命后悄然升起的责任感,在他胸中激荡。
他想起了祖辈相传的匠人规矩——接了活,就要有始有终,要对得起主家,更要对得起自己手艺和良心。眼下这“活”,显然已超出了寻常的范畴。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常年劳做而略显佝偻的脊梁,面向那沉睡的宅基,“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举起右手,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祖师爷鲁班见证!我赵铁肩,今日于此立誓,以我赵家声誉与俺这门手艺担保,终生守护此宅基!谨记‘不欺工匠、不压灶户、不污水道’三戒!若违此誓,叫俺手艺尽失,遭人唾弃,天厌之,地弃之!”
他的声音粗粝,却在静夜中传得老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绝。
沈秋田静静地看着他立完誓,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缓和。他上前一步,双手将赵铁肩扶起,然后从怀中郑重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核桃大小的物件,似木非木,似玉非玉,颜色深褐,触手温润。其正面,精心雕刻着一只蜷缩的刺猬,形态逼真,背上尖刺根根分明,尤其那双眼睛,竟是用某种不知名的暗红色细小微粒镶嵌,在灯光下泛着幽光,栩栩如生。背面,则刻着两个古老的篆字,赵铁肩并不认识,只觉得那笔画间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
“此乃‘守猬符’。”沈秋田将这枚护身符放入赵铁肩粗糙的掌心,“它以雷击枣木之心为主料,辅以朱砂、雄黄等物,经特殊法门炼制而成。你既立誓守护,此符便赠予你。平日贴身佩戴,可一定程度上抵御寻常秽气侵扰,助你保持灵台清明。更重要的是,若将来此宅根基或那三戒被动摇,此符或会生出警示……届时,如何抉择,便在你自己了。”
赵铁肩紧紧握住那枚犹带着沈秋田体温的护身符,只觉得一股温热厚重之感从掌心直透心扉,先前的不安与彷徨,竟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依托,也感到一条看不见的、与脚下这片土地紧密相连的线,已经系在了自己的命运之上。
“多谢先生信重!赵铁肩……定不负所托!”他再次躬身,这一次,语气坚定无比。
沈秋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身影悄然没入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铁肩独自站在原地,良久,他将那枚猬纹护身符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感受着它与心跳渐渐同步的微热。他提起风灯,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宅基,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脚步,不再迟疑。
—(第7章完)
下篇预告:
一诺千金,匠魂系于灵基上;
宅旺财涌,隐忧暗藏盛景中。
本章,秘仪之后,沈秋田私下寻到匠头赵铁肩,以重托与“守猬符”相赠。赵铁肩以家族与职业荣誉立下终生守护宅基、铭记“三戒”的沉重誓言,其个人命运从此与崔家宅邸的兴衰紧密相连。
下章预告:〈宅旺财涌〉
· 祥瑞频现:新宅建设期间,崔家事业顺风顺水,诸多巧合般的商业成功接连不断,仿佛猬灵庇佑已然生效。
· 鹤年志满:崔鹤年志得意满,将一切成功归功于风水之力,对昔日警兆与劝谏愈发不以为意。
· 青黛深忧:苏青黛身处日渐豪奢的宅院,却感受不到丝毫安宁,那日的血痕与警语如同阴影在她心中蔓延。
· 盛世危言:在一片祥瑞赞叹声中,唯有她看到了繁华下的隐忧,并试图以更激烈的方式唤醒丈夫。
“夫君,你看这满院的富贵,可曾听见地基之下传来的叹息?”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8章:宅旺财涌!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