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价值与标价
赵秉安的值房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劣质灯油燃烧的烟味,混合着纸张和墨锭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胥吏房间特有的、陈腐而精明的气息。
夏铭和薛静站在书案前,身上的囚服破烂,但站姿却带着一种与处境不符的镇定。那张写满阿拉伯数字和简易表格的纸,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赵秉安平静的面容下激起了看不见的波澜。
“尔等……究竟从何处来?”赵秉安再次问道,声音放缓,每个字都像是称量过。
夏铭知道,展示“能力”只是获得了对话资格,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谈判,决定他们是成为“有用工具”还是“待处理麻烦”的关键。
他微微躬身,将之前粗糙的“南洋海商遇难”说辞进行了升级和细化:“回赵先生,我等并非寻常海商。海外有国,名曰‘泰西’,远在数万里外。我等乃泰西‘格物院’中人,专司数算、营造、医药等百工之学。因乘船探索航路,遭遇罕见风飓,船毁人散,仅我七人携带些许随身仪器(他指了指自己早已无用的手表轮廓),漂流至此。可惜紧要文书、身份勘合皆沉于海。”
这番说辞,借鉴了徐婉“胡话”中隐约透露的“任务”“阵营”等概念带来的灵感,将他们的“异常”包装成一种有来源的“专业”,而非纯粹的怪力乱神。“格物院”听起来像官方机构,降低了“妖人”嫌疑;“百工之学”解释了他们的实用技能;丢失文书则圆了没有凭证的漏洞。
赵秉安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在夏铭和薛静脸上来回扫视。“泰西……格物院……”他咀嚼着这两个词。万历年间,已有少量传教士来华,带来一些新奇器物和知识,“泰西”之说并非完全不可信。而“格物院”这种专事“奇技”的机构,也符合他对海外蛮夷“重利轻义、专研机巧”的想象。
“纵然尔等所言非虚,”赵秉安缓缓道,“然既无凭证,便是黑户。按律,当发还原籍,无籍者可充役或……”他顿了顿,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先生明鉴。”夏铭接口,语气诚恳而直接,“我等流落贵地,举目无亲,唯愿以胸中所学,略尽绵力,求一容身之所,活命之机。方才所展,不过数算小道。若蒙先生不弃,仓库管理、物料核算、乃至营造修缮中的疑难,我等或可建言。”
他没有求饶,没有哭诉,而是摆出了“交易”的姿态:我们有用,我们可以交换生存的机会。
赵秉安陷入了沉思。他不过是一个管着监狱和部分仓储杂务的底层吏员,油水有限,还常受上头夹板气。眼前这几个人,虽然来历古怪,但确实有“真材实料”。那个清晰到可怕的“格子表”和心算能力,若用在厘清历年积弊、对付上头查账、甚至……在征收和损耗中做些手脚,岂不是大有可为?而且,他们是黑户,生死捏在自己手里,用起来比那些有根脚、会讨价还价的本地书手放心得多。
风险当然有。来历不明,长相口音特异,容易惹眼。但收益……似乎更大。
“尔等七人,皆有所长?”赵秉安问,开始具体评估“资产”。
“是。”夏铭点头,“除我二人略通数算理账,尚有同伴擅营造机巧(毛文瀚、陈锋),有同伴识得海外文字、典故(张磊、徐婉),亦有同伴通晓……察言观色、协调事务(田岳)。”他将每个人都赋予了“价值”,并隐去了可能带来麻烦的“女性”特质,只强调技能。
薛静适时补充,声音平静:“尤其我那小妹,虽因海难惊吓病倒,但自幼聪慧,于海外故事、文书记录一道颇有天赋,若能康复,或可助先生处理文书抄录、编撰之事。”她在为徐婉争取价值,增加生存筹码。
赵秉安不置可否,手指继续敲着桌面,哒、哒、哒,每一下都敲在夏铭和薛静的心上。这不是道德的考量,而是纯粹的利益计算。
良久,他停下手指,抬眼:“本吏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暂保尔等不死,甚至可得些许温饱。”
夏铭和薛静心头微松,但知道必有下文。
“不过,”赵秉安话锋一转,“须得办事得力。眼下便有一桩:县丞老爷为秋粮入库损耗、历年账目不清之事甚为烦恼,已责成仓大使限期厘清。仓大使与本吏……略有交情。尔等若能助他理清账目,度过此关,便是首功一件。”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吏员特有的油滑和冷酷:“此事若成,尔等可暂脱牢狱,以‘戴罪之身’为本吏做些杂事,衣食住行,本吏酌情安排。若不成,或敢耍花样……”他冷笑一声,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我等必竭尽全力。”夏铭立刻应承。这是唯一的选择。
“很好。”赵秉安点点头,对外面喊道:“王五!”
王五推门进来。
“带他二人回牢,与其余五人分开看押。给他们弄点像样的吃食,那个生病的,也稍加照看。”赵秉安吩咐,随即看向夏铭,“给你一夜时间,将理账之法教与你的同伴。明日,我会安排你们去见仓大使。记住,只许成功。”
“分开看押?”薛静心头一紧。
“免得串供,也免得……有人生事。”赵秉安淡淡道,挥挥手。
王五带着夏铭和薛静离开值房,却没有回原来的大牢,而是将他们带到另一排更小、更独立的监室。夏铭和薛静被分别关进相邻的两间。透过木栅缝隙,他们能看到彼此,却无法接触。
很快,王五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带着油星的菜粥和两个白面馒头,甚至还有一小碟咸菜。对饥饿已久的他们来说,这简直是珍馐美味。同时,隔壁传来动静,毛文瀚等人似乎也被转移到了附近的牢房,同样得到了稍好的食物,甚至有一碗据说是给徐婉的、飘着姜味的稀汤。
待遇的骤然改变,没有带来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这清晰的表明了,他们已从“待处理的垃圾”,变成了“有潜在价值的货物”,而货物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买家”的满意度和后续的“用途”。
夏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吃着馒头,大脑飞速运转。理清仓房账目,技术上有信心。但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在展现价值的同时,不触及县衙内部复杂的利益网络,不让自己卷入过深,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赵秉安和仓大使是什么关系?仓大使又处于怎样的位置?
隔壁,薛静小口喝着粥。她在思考赵秉安那句“只许成功”背后的压力,以及“分开看押”的用意。是防备他们集体反抗?还是……为后续可能的“分割处理”做准备?她更担心的是徐婉。那碗姜汤治不了根本,徐婉需要真正的医药和休息。他们的价值,必须尽快兑现,且要兑换成更实在的东西——比如,徐婉的就医许可。
夜深了。监狱里依旧弥漫着各种声音,但夏铭和薛静的监室附近相对安静。
夏铭压低声音,隔着木栅与薛静交流,将赵秉安的要求和计划告知。薛静快速消化,并提出关键点:“理账是展示能力,但要想获得更多,必须让赵秉安看到‘超额价值’。比如,在理账过程中,‘发现’一些可以为他或仓大使所用的‘疏漏’或‘节省人力物力的新方法’。”
夏铭同意。这是典型的职场生存术,在这里变成了生死之术。
他们又设法将核心要点——阿拉伯数字基本符号、表格逻辑、快速归类方法——通过低声口述和在地上划痕,传递给隔壁牢房的毛文瀚、田岳等人,确保明日面对仓大使时,至少有两三人能跟上节奏。
徐婉被安置在毛文瀚那间牢房。喝下姜汤和之前那点草药糊后,她似乎稳定了一些,但依旧昏迷。夜深人静时,她再次开始呓语,声音细弱,但离她最近的毛文瀚听得真切:
“……任务更新:协助‘狱吏赵’完成‘账目清理’……”
“……任务奖励预测:团队临时庇护、基础物资补给……”
“……风险提示:卷入‘县衙权力纠纷’概率上升至65%……”
“……建议:提升‘仓大使’好感度,解锁后续‘工匠铺’线索……”
毛文瀚听得心惊肉跳。这些词句,结合白天夏铭传来的消息,竟然严丝合缝!他忍不住隔着栅栏,将听到的低声转述给隔壁的田岳和张磊。
张磊面色发白,喃喃道:“她……她到底怎么了?”
田岳则眼神闪烁:“如果……如果她说的‘线索’是真的呢?工匠铺?”
毛文瀚握紧了拳头。不管徐婉是怎么回事,她提供的“信息”正在影响现实。他们似乎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模糊的、由高烧谵语勾勒出的“路径”走下去。
第二天上午,赵秉安果然出现了。他换了一身稍整齐的常服,带着王五和另一个狱卒,将夏铭、薛静、以及被指定为“辅助”的田岳和张磊提了出来。毛文瀚和陈锋被留下照看徐婉。
“带他们去仓廒。”赵秉安吩咐,又特意看了一眼薛静,“你,跟在后面,非问勿言。”显然,对女性直接参与外务仍有顾忌。
夏铭四人被带着,穿过县衙侧边的通道,来到后院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耸立着几座高大的、砖木结构的仓廒,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陈旧木材的味道。仓廒门前,一个穿着九品官服、身材矮胖、面色愁苦的中年男子正在来回踱步,旁边几个仓夫和书手模样的人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此人便是仓大使,姓吴。
赵秉安上前,拱手行礼,脸上堆起笑容:“吴大人,人带来了。这便是下官提过的,那几个略通海外数算奇技的流民。”
吴大使停下脚步,挑剔而怀疑的目光扫过夏铭四人,尤其在薛静脸上停留时,眉头皱得更紧:“便是他们?赵典史,此事关乎考成,非同儿戏!这些来历不明之人,还是女子,岂能……”
“吴大人,”赵秉安凑近一步,低声道,“下官已试过,确有些歪才。如今限期将至,账目如乱麻,何不让他们一试?成了,是大人调度有方;不成,也不过是这几个流民胡言乱语,打发回去便是,于大人无损。”他巧妙地撇清了自己的责任,又将压力转移到夏铭他们身上。
吴大使看了看堆在旁边桌案上、如小山般的陈旧账册,又看了看眼前这四个形容憔悴但眼神沉静的“怪人”,咬了咬牙,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本官就给尔等三日时间!”吴大使指着账册,“将这些历年出入库、损耗、折抵的账目给本官理清楚,做出总账!若能做到,自有赏赐;若是戏弄本官……”他冷哼一声。
三日,堆积如山的混乱账目。
夏铭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大人,我等需要一张大桌,足够纸张,炭笔数支,还需一安静不受打扰之处。此外,请准许我等四人协同作业。”
吴大使挥挥手,仓夫们立刻搬来桌子,拿来劣质纸张和烧过的木炭。
考验,正式开始。
夏铭作为总控,快速将账册分类。薛静、田岳、张磊各负责一个大类。阿拉伯数字和表格再次成为利器。夏铭设计了更复杂的汇总表格,薛静展示了惊人的心算和纠错能力,田岳负责沟通协调、从仓夫口中核对模糊记录,张磊则利用历史知识,推测某些已经遗失的旧例和折算比例。
他们不再隐藏能力,效率全开。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古怪的符号和横线不断延伸,混乱的数据被迅速归位、计算、比对。吴大使起初还在一旁冷眼监视,渐渐地,他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惊讶,又从惊讶变成了专注,最后,他忍不住凑到桌边,看着那些自己完全看不懂却感觉异常清晰的“鬼画符”,以及夏铭不时标注出的问题节点。
第一日结束,四分之一的账目被理清,几个明显的亏空和错记被标出。
第二日下午,进度过半。
第三日晌午,所有账目清理完毕,一本全新的、条目清晰、总数明确的“总账”以及一份“问题点说明”呈到了吴大使面前。
吴大使拿着那本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新账册,双手微微发抖。困扰他多时、甚至可能让他丢官罢职的难题,竟然真的被这三个半人(他依然不太将薛静算在内)解决了!而且解决得如此漂亮、清晰!
他看向夏铭四人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和一种……灼热。
“好!好!好!”吴大使连说三个好字,脸上愁苦一扫而空,红光满面,“赵典史,你荐人有功!尔等……尔等果然有奇才!”
赵秉安也是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把赌对了。他连忙道:“全赖吴大人信任。只是这几人如今还是戴罪之身,住所衣食尚无着落……”
吴大使大手一挥:“此事好说!既然有功,便不再是寻常流民。本官可作保,在县丞老爷面前陈情,许他们一个‘暂居’的身份。至于住所……”他想了想,“衙后有几间废弃的杂役房,稍加收拾便可居住。一应米粮日用,先从仓中支取,记在账上,日后以工抵偿!”
他此刻看夏铭几人,简直是看救命恩人兼摇钱树。这等理账奇才,若能留在手下,日后不知能省多少麻烦,规避多少风险!
当天下午,七个人——包括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坐起的徐婉——被从牢房中提出,带到了县衙后身一处偏僻院落。那里有几间破旧但总算能遮风挡雨的瓦房,虽然潮湿阴暗,但比起牢狱,已是天壤之别。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套粗糙但干净的旧布衣,每日的伙食也有了基本保障。
他们获得了暂时的喘息之机,一个依附于仓大使和赵典史的、极其脆弱的“临时身份”。
站在破败的院落中,看着手中粗糙的衣物和远处县衙灰色的高墙,没有人感到轻松。
夏铭知道,他们只是从“待宰的囚徒”,变成了“有用的工具”。工具的价值,取决于有用性,也取决于主人的心情和需要。
薛静扶着徐婉进屋,心中盘算着如何利用这来之不易的“安全期”,尽快让徐婉康复,并获取更多关于这个县衙、关于赵秉安和吴大使的信息。徐婉的“预言”或“指引”已经部分应验,她必须弄清楚其中的机制。
毛文瀚环顾着勉强可称为“家”的破屋,开始琢磨如何利用有限条件,改善居住环境,制作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手艺,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田岳松了口气,但随即感到更大的空虚。他擅长的“关系”在这里似乎无用武之地,他该如何找到自己的新位置?
张磊默默整理着分到的铺盖,心中忧虑未减。他知道,明代户籍制度森严,他们这种“暂居”身份毫无保障,随时可能因为上官的一念之差而再次坠入深渊。
陈锋看着窗棂外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徐婉靠在薛静肩头,半睁着眼睛,目光失焦地望着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阅读只有她能看到的文本:
“……阶段任务‘牢狱求生’完成。奖励结算中……”
“……获得:临时庇护所、基础生存物资、阵营声望(县衙底层)轻微提升……”
“……新任务生成:‘站稳脚跟’……”
“……长期目标:存活。身份合法化。资源积累。警告:主线危机‘官场倾轧’倒计时:未知……”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纸,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斑。这光,并不温暖,却清晰地照亮了屋内飞扬的尘埃,和七张疲惫而复杂的脸庞。
他们活过了第一个七日。
但脚下的路,依旧是一片弥漫着浓雾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深渊。工具的命运,从来不由工具自己掌握。而他们,才刚刚被摆上了货架,标上了最初的价格。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