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的阳光,明晃晃地透过病房窗户,在地板上投下炽白的光斑,有些刺眼。监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像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音。周蕙在麻药完全消退后短暂地醒了一次,眼神还有些涣散,但能认出儿子,虚弱地动了动嘴唇。楚尧立刻俯身贴近,听到她用气声问:“……手术,好了?”
“好了,妈,很成功。医生说了,血管通了,以后就没事了。”楚尧握住母亲的手,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周蕙似乎想点头,但没什么力气,只是手指在他掌心很轻微地蜷了一下,眼皮又沉重地合上,再次陷入昏睡。但这次的睡容,似乎比之前放松了一丝。
楚文峰在中午十二点半匆匆赶到,额头上还带着汗。看到老伴安稳地睡着,仪器上各项指标平稳,他才长长松了口气,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摘下了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爸,您先歇会儿,吃点东西。”楚尧把早上买的、已经凉透的包子和豆浆递给父亲,“妈这边我看着,没事。”
楚文峰接过,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口豆浆,就放下了。他看看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神色,哑声道:“辛苦你了,小尧。上午……就你一个人?”
楚尧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没多说。
楚文峰也沉默了,目光落在老伴苍白的脸上,半晌,才叹了口气:“清漓……工作忙?”
“嗯,说是有个重要的投资人要见,走不开。”楚尧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文峰没再问,只是又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仪器声和父亲偶尔翻动塑料袋的轻响。楚尧坐在床边,目光落在母亲脸上,心里那块巨石虽然因为手术成功而卸下大半,但另一股情绪却像藤蔓般疯长起来,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是等待了整个上午、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的愤怒、失望,以及一种被彻底无视的冰冷。
“爸,您在这儿陪妈一会儿,我……出去透口气,有点事。”楚尧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
楚文峰抬头看他,父子俩对视了一眼。楚文峰似乎从他眼中读出了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去吧,路上小心。这儿有我。”
楚尧拿起外套和车钥匙,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病房。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混杂着来来往往的人声、推车声,让他脑袋嗡嗡作响。他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干等下去,不能像个傻子一样守着手机,等她施舍般的一条“我到了”或者“手术怎么样”。
他必须找到她。现在。
坐进车里,发动机低吼一声。去哪里找?他想起夏清漓前几天随口提过一嘴,说裴一墨的工作室搬到了“创想天地”B座,离她工作室不远,方便他们“随时沟通方案”。当时他听到,心里只是微微一刺,现在想来,那刺早已深入骨髓。
“创想天地”B座。他踩下油门,车子汇入午后略显拥堵的车流。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阳光灼热,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握着方向盘的手心一片冰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愤怒地跳动着。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创想天地”B座的地下停车场。楚尧解开安全带,却并没有立刻下车。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停车场冷白的灯光,一时有些茫然。B座几十层,上百家公司,裴一墨的工作室具体在哪一层哪一间?他不知道。难道要一层层去问?
他推开车门,乘电梯上到一楼大厅。午休时间刚过,大厅里人来人往,大多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他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看着楼层索引牌上密密麻麻的公司名称,毫无头绪。烦躁和一种无力的愤怒再次攫住了他。他摸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上一条他发出的询问“手术顺利,你到了吗”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咬咬牙,正想再拨一次电话,哪怕还是被挂断。目光却无意识地扫过大厅一侧的临街落地玻璃墙。墙外是商业街,午后阳光正好,行人不多。玻璃墙内,是一家装修精致的连锁咖啡馆,大大的Logo在阳光下反着光。
就在那面玻璃墙后,靠窗的一个半开放式卡座里,三个人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楚尧的脚步猛地顿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褪去,只剩下冰寒。
靠窗坐着三个人。背对着他这边、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侧脸带着笑意的,是裴一墨。他正微微倾身,和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什么。中年男人微胖,穿着Polo衫,手腕上戴着表,一副生意人的模样,此刻也面带笑容,频频点头。
而坐在裴一墨旁边,面对着中年男人、侧脸对着玻璃窗这边的,正是夏清漓。
她今天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额前垂下几缕碎发。她手里拿着一个咖啡勺,正轻轻搅动着面前杯中的液体,脸上带着专注倾听的神情,嘴角还噙着一抹得体的、浅淡的微笑。那笑容,是楚尧熟悉的、她在谈论工作或与客户交流时会露出的那种——礼貌,专业,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力。
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们身上,桌上的咖啡杯冒着袅袅热气,旁边还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三人交谈的氛围,看起来轻松、融洽,甚至……愉快。全然没有她短信里所谓的“关键时刻”的紧绷,也没有她口中“关乎项目成败”的沉重压力。
这就是她说的“重要投资人”?这就是她连母亲手术、丈夫焦灼等待都可以置之不理的“正事”?
楚尧站在明亮的大厅里,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笑语晏晏、神情专注的女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上午手术室外独自煎熬的等待,被一次次挂断电话的焦灼,母亲被推进手术室前那期待的一瞥……所有这些画面,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冰凌,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剧痛之后,是彻底麻木的冰冷。
他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冲进去。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像,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面那个温暖明亮的小世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厅里的人来了又走,咖啡店的客人也换了几拨。卡座里的三个人,似乎谈兴正浓,咖啡续了杯,点心也添了一次。
大约半小时后,楚尧看到服务员走了过去,收走了他们桌上已经空了的咖啡杯和点心碟。然后,又端上了几份看起来更像是简餐的食物——沙拉,意面,小食拼盘。接着,服务员拿来了一个酒水单,裴一墨接过,和那位李经理低声商量了几句,服务员点头离开。
不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赫然放着一瓶红酒,以及三个高脚杯。
楚尧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裴一墨熟练地接过酒瓶,看了看标签,对李经理笑了笑,然后示意服务员开瓶。木塞被拔出,发出轻微的“啵”声。裴一墨亲自为李经理斟了小半杯,深红的酒液在玻璃杯里荡漾。接着,他转向夏清漓,也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倒去。
夏清漓似乎愣了一下,连忙摆手,嘴唇动了动,像是在推辞。隔着玻璃,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能看到她脸上有一丝犹豫和客气。
裴一墨停下了倒酒的动作,但没有收回酒瓶。他侧过头,靠近夏清漓,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脸上带着温和的、鼓励的笑容,还朝李经理那边示意了一下。夏清漓听了,脸上掠过一丝迟疑,目光在裴一墨温和的笑脸和李经理等待的表情之间游移了一下,最终,她抿了抿唇,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再推拒。
裴一墨这才微笑着,将她的酒杯斟至和李经理差不多的分量。
李经理哈哈笑了两声,举起了杯子,说了句什么。裴一墨立刻举杯应和。夏清漓也端起了那杯红酒,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得体的社交微笑,朝着李经理的方向,将杯子微微抬起,然后,凑到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
阳光照在玻璃杯上,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映着她微微低垂的睫毛和沾了酒液后显得格外润泽的唇瓣。
“砰——!”
咖啡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门后的缓冲器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却足以惊动附近几桌客人的闷响。
门口的服务生吓了一跳,刚要说“欢迎光临”,却在看清来人脸上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意时,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楚尧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重,带着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爆发前的沉寂。他的目光自进门起,就死死锁定了窗边那个卡座,锁定了那个刚刚放下红酒杯、脸上还带着未散笑意、却在转头看到他时瞬间僵住、进而浮上惊愕慌乱的女人。
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还在流淌,其他客人的低语和杯碟碰撞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楚尧径直走到卡座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笼罩了桌边的三人。
裴一墨最先反应过来,他脸上的惊讶迅速转化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歉意的微笑,身体下意识地坐直了一些,试图开口:“楚哥?您怎么……”
楚尧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那位面露诧异和些许不悦的李经理。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钉在夏清漓脸上,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怒火而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妈的手术,做完了。很顺利,已经回病房了。”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桌上那瓶开了的红酒,还有她面前那只残留着暗红液体的酒杯,那眼神里的讥讽和痛楚几乎要溢出来,“你短信里说的‘尽快’,就是尽快赶到这里……陪人喝酒谈笑?”
夏清漓的脸色,在楚尧话音落下的瞬间,从惊愕的苍白,“唰”地一下涨得通红,紧接着又褪去血色,只剩下羞愤交加的僵硬。她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耳光,尤其是在裴一墨和至关重要的李经理面前。难堪、愤怒、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瞬间冲垮了她原本的社交面具。
“楚尧!”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她胸膛起伏,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愤而微微发颤,音调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尖锐的指责,“你胡说什么!你跑到这里来发什么疯?!”
她指着对面那位脸色已经不太好看的中年男人,语速飞快,急于澄清和挽回局面:“这位是星耀装饰的李经理!是我们云城项目非常重要的潜在投资人!我们是在谈正事,谈关键的投资意向!你懂什么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气又急地加上一句,那语气里充满了埋怨和不理解,仿佛楚尧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破坏大局的人:“妈的手术不是有你在吗?医生都说顺利了,你不好好在医院陪着,非要跑到这里来让我丢脸?当着李经理的面,你非要这样吗?!”
“丢脸”两个字,她咬得又重又清晰,仿佛楚尧的出现,是这个午后唯一不和谐的音符,是她完美职业形象上的巨大污点。
裴一墨见状,立刻起身,站到了夏清漓身边稍前半步的位置,形成一个隐隐的保护姿态。他脸上带着诚恳的歉意和安抚,对楚尧道:“楚哥,您千万别误会,消消气。清漓一直记挂着阿姨的手术,刚才还跟我提了一句,说等这边谈完就立刻赶过去。实在是李经理的时间太难约了,这次见面关系到项目后续能不能推进,清漓也是不得已。阿姨手术顺利就是最大的好消息,您看,要不先坐下喝杯水,冷静一下?”
他的话圆滑周到,既解释了夏清漓的“不得已”,又安抚了楚尧,还把“谈正事”的重要性再次强调。那位李经理此刻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楚尧和夏清漓之间扫了扫,最后落在夏清漓身上,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被打扰的烦躁:
“小夏啊,家里有事,你怎么不早说?这……弄得大家多尴尬。要不,你们先处理家里的事?”这话听起来像是体谅,实则充满了对这场意外的厌烦和对夏清漓“处理不当”的不满。
夏清漓的脸更白了,她看着李经理不豫的神色,又看着楚尧那双冰冷失望到极点的眼睛,再瞥见裴一墨略带担忧和暗示的眼神,一时间又急又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抓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手提包,语无伦次地对李经理说:“李经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家里……有点突发情况。一墨,你……你先陪李经理继续聊,我……我处理一下,马上回来。”
说完,她看也不敢再看李经理和裴一墨,更不敢再看楚尧,低着头,几乎是撞开挡在过道的楚尧(楚尧在她动作时微微侧身让开了),快步朝着咖啡馆门口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凌乱而急促。
楚尧站在原地,没有再阻拦她。他看了一眼面色不快的李经理,微微颔首,算是致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为了这场打扰,虽然这打扰的根源并非他。然后,他转身,跟在夏清漓身后,也走出了咖啡馆。
身后,隐约还能听到裴一墨压低声音、带着歉意向李经理解释的声音:“……李经理,真是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清漓她丈夫可能有点误会,担心母亲手术,心情比较急……夫妻之间嘛,有时候难免磕碰,您多包涵,咱们继续聊咱们的……”
阳光依旧炽烈,街上的喧嚣扑面而来。夏清漓已经走到了路边,背对着咖啡馆,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平复情绪,还是在压抑着什么。
楚尧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刚才在咖啡馆里沸腾的怒火,此刻奇异地平息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浸透骨髓的冰凉和疲惫。他知道,有些东西,在母亲手术室外的漫长等待里,在看到她端起红酒杯的瞬间,在她脱口而出“丢脸”二字时,就已经彻底碎裂了,再也拼凑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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