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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报是孙二狗趴在镇子茶馆的窗户底下听来的。

两个伪军军官在里头喝茶,桌上摆着花生米和卤猪耳,说得唾沫横飞。说“皇军”要从县城往东边据点运一批物资,有五辆马车,押送的只有六个日本兵和八个伪军——因为大部队都调去南边“扫荡”了。

“后天夜里走,不走大路,走老官道。”孙二狗喘着气跑回山洞报告,眼睛亮得吓人,“说是……有汽油!整整五桶!”

汽油。

这个词在岩洞里激起一阵低低的骚动。所有人都知道汽油是什么——能烧,能点灯,能让汽车跑,能让飞机飞。在煤油都金贵的年月,汽油是比黄金还稀罕的东西。

周铁柱从地上站起来,瘸腿的姿势在火光里像个问号:“老官道?那条路荒了七八年了。”

“所以鬼子才敢走。”孙二狗抹了把脸上的汗,“他们觉得没人会盯着那条破路。”

“路上有什么地方能动手?”赵大锤问。

李子荣已经在地上画开了。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老官道的走向:从县城出来,过三道河,穿黑松林,上野狼坡,最后到东边的炮楼。全程三十里,全是山路。

“黑松林这段最好。”他指着地图中间一段弯曲的线条,“林子密,路窄,马车得排着队过。我们在两边埋伏,用绳子绊马腿,马车一翻,就乱了。”

“怎么知道是哪辆马车运汽油?”王老七小声问。

“闻。”李子荣说,“汽油有味道,刺鼻。夜里风往东吹,我们在上风口,能闻见。”

岩洞里安静下来。篝火“噼啪”响着,火光在八张脸上跳跃。每个人都看着地上那幅简陋的地图,看着那条代表老官道的线,看着黑松林那个点。

“干不干?”周铁柱环视众人。

“干!”赵大锤第一个响应,“五桶汽油,够点多少盏灯!”

“可是……”李瘸子犹豫,“六个鬼子,八个伪军,十四个人,十四条枪。我们只有八个人,两条三八大盖,四杆土铳。”

“不是硬拼。”李子荣说,“是偷袭。趁乱下手,抢了就跑。”

“万一跑不掉呢?”

“那就死。”李子荣的声音很平静,“反正这样活着,跟死也差不多。”

没人再说话。岩洞里只有火声,和洞外隐约的风声。过了很久,周铁柱点头:“那就干。后天夜里,黑松林。”

埋伏从傍晚开始。

八个人分散在黑松林两侧的树丛里,身上盖着枯枝败叶,只露出眼睛。李子荣和周铁柱趴在路东的高坡上,这里视野最好,能看清整段路。两人中间放着那两把三八大盖——缴获来的,擦得锃亮,子弹压满了膛。

天慢慢黑透。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在云缝里时隐时现。风起来了,吹得松涛“呜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李子荣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土,闻见泥土的腥味,松针的苦味,还有自己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混合了血腥和焦糊的味道。

“来了。”周铁柱忽然低声道。

远处传来隐约的车轮声,和皮靴踩在碎石路上的“咔嚓”声。李子荣屏住呼吸,透过树丛的缝隙看去——先是几点晃动的灯光,是马灯,在黑暗里像鬼火。接着是马车的轮廓,一共五辆,每辆由两匹马拉着,车上盖着油布,鼓鼓囊囊的。马车前后都有士兵,穿土黄色军装的是鬼子,穿灰布军装的是伪军。他们走得很随意,枪斜挎在肩上,有的在抽烟,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距离越来越近。能听见马蹄“得得”的声音,能听见车轮碾过石子的“嘎吱”声,能听见伪军用东北口音说笑:“这趟差使完,能歇两天了吧?”

“想得美,明天还得去王家庄征粮……”

李子荣的手摸向腰间的绳子。绳子是麻绳,有拇指粗,两头系在路两边的树干上,离地一尺高,刚好能绊马腿。绳子中间用枯叶盖着,在黑暗里看不出来。

第一辆马车进入了埋伏圈。

驾车的伪军哼着小调,马鞭轻轻甩着。马走得很稳,蹄子“得得”地敲在路面上。十丈,五丈,三丈……

“拉!”李子荣低吼。

路两侧同时发力,绳子猛地绷直。马腿绊在绳子上,前蹄一软,“嘶鸣”着往前栽倒。马车跟着倾斜,车上的油布滑落,露出底下圆滚滚的铁桶——正是汽油桶,桶身上印着日文和英文,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敌袭!”伪军尖叫。

枪声炸开了。不是从埋伏者这里,是从鬼子那里——训练有素,遇袭瞬间就卧倒、举枪、射击。子弹“嗖嗖”地飞过,打在树干上,“噗噗”作响,木屑纷飞。

“打!”周铁柱开了一枪。

三八大盖的声音清脆,在混乱中格外刺耳。一个刚举枪的鬼子应声倒地,钢盔滚出去老远。紧接着是土铳的轰鸣,“轰!轰!”铁砂乱飞,打在马车和士兵身上,虽然打不死人,但声势骇人。

李子荣没开枪。他盯着第二辆马车——那辆车的油布也滑落了,车上也是汽油桶。他猫着腰,借着马车和树木的掩护,快速接近。断腿处疼得钻心,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

一个伪军发现了他,举枪要射。赵大锤从侧面扑过来,砍刀砍在伪军手腕上,枪掉在地上。伪军惨叫,赵大锤又补一刀,砍在脖子上,声音戛然而止。

李子荣已经摸到了第二辆马车。他掀开油布,数了数:五桶。他用力推下一桶,铁桶很沉,滚落在地,“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推第二桶,第三桶……

“够了!撤!”周铁柱在远处喊。

但李子荣没停。他推下第四桶,正要推第五桶,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个鬼子正举枪对准他——距离不到十步,枪口黑洞洞的,在黑暗里像一只死亡的眼睛。

时间好像变慢了。李子荣看见鬼子扣扳机的手指在动,看见枪口冒出火光,听见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他想躲,但腿不听使唤,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颗子弹飞过来。

然后有人扑倒了他。

是陈石头。这个壮得像山的哑巴,用身体挡住了子弹。子弹打在他肩膀上,血喷出来,溅了李子荣一脸。陈石头闷哼一声,但没倒下,反而转身,抡起一块石头——有脸盆那么大,砸向那个鬼子。

石头砸在钢盔上,“咣”的一声巨响。鬼子晃了晃,倒下了。

李子荣爬起来,扶住陈石头。血从肩膀的弹孔里汩汩往外冒,温热,黏稠。陈石头冲他摇头,指了指地上的汽油桶,又指了指山林深处——意思是快走,别管我。

“一起走!”李子荣嘶吼。

他架起陈石头,另一只手推着汽油桶——只推了一桶,其他的顾不上了。赵大锤冲过来,帮他推。两人架着伤员,推着油桶,往林子深处跑。

身后枪声还在响,但渐渐稀了。周铁柱和刘瞎子断后,用缴来的三八大盖精准射击,压制追兵。孙二狗和王老七、李瘸子已经先撤了,带着最早推下来的三桶汽油。

跑出半里地,枪声彻底停了。林子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风声,喘息声,和陈石头压抑的呻吟声。

“停……停一下。”周铁柱喘着粗气。

众人停下,靠在树干上。陈石头的伤很重,子弹从肩胛骨穿过去,留下一个前后贯通的窟窿,血还在流。赵大锤撕下衣襟,用力扎紧伤口,血慢慢止住了。

“得找郎中。”王老七说。

“这时候哪找郎中?”孙二狗苦笑,“只能自己治。”

李子荣看着地上的汽油桶。一共四桶——他们推下来一桶,孙二狗他们带了三桶。还有一桶留在战场上了,可惜。

“先回山洞。”周铁柱说,“这里不安全。”

八个人——现在是七个半,陈石头算半个——抬着四桶汽油,拖着伤员,在黑暗的山林里艰难行进。汽油桶很沉,山路很陡,每走一步都像在爬山。汗水湿透了衣服,血混着汗,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但没人抱怨。因为这是胜利品——是他们第一次从敌人手里抢到这么珍贵的东西。

回到山洞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陈石头发起了高烧,伤口感染了。刘瞎子懂点草药,去林子里采了些止血消炎的,捣碎了敷在伤口上。有没有用,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

四桶汽油摆在岩洞中央,铁皮桶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众人围着汽油桶坐下,看着,谁也没说话。空气里有汽油刺鼻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和汗味,形成一种奇怪的气息——战争的气息,死亡的气息,但也有一丝……希望的气息?

“怎么分?”赵大锤终于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李子荣。不知不觉中,这个最年轻的、瘸了一条腿的少年,已经成了这群人的主心骨。因为他冷静,因为他狠,因为他读过书——虽然只读到私塾关门,但在这些大多是文盲的农民眼里,已经是“有学问”的人了。

李子荣看着汽油桶,看了很久。然后他说:“留一桶。”

“一桶?”孙二狗瞪大眼睛,“剩下三桶呢?”

“分给村民。”

岩洞里静了一瞬。

“分给……村民?”王老七结结巴巴地重复,“为……为什么?”

李子荣站起来,走到洞口。晨光从外面照进来,照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看着远处山脚下那些破败的村庄,看着那些在战火中瑟缩的、像蝼蚁一样活着的百姓。

“我们为什么要打鬼子?”他问,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岩洞里格外清晰,“为了报仇?是。但报仇之后呢?如果我们只想着报仇,只想着杀人,那我们跟鬼子有什么区别?”

没人回答。

“小桃红死前给我留了封信。”李子荣继续说,声音有点哑,“她说,要我‘好好活’,还要我替她‘看看太平年月是什么样子’。太平年月……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想,至少应该是有光的。”

他转过身,看着岩洞里的兄弟们:“你们还记得有光的日子吗?晚上点着油灯,女人纺线,孩子写字,老人抽着旱烟讲古。虽然穷,虽然苦,但至少……有光。”

岩洞里很安静。只有陈石头粗重的喘息声,和洞外隐约的鸟鸣。

“现在呢?”李子荣指着外面,“天一黑,整个村子都是黑的。不是不想点灯,是没油。煤油买不到,桐油也买不到。女人摸黑纺线,线总断;孩子摸黑写字,字歪歪扭扭;老人早早睡下,因为不睡也没事干——黑灯瞎火的,能干什么?”

他走到汽油桶前,拍了拍铁皮桶:“这汽油,能点灯。虽然味道大,烟也大,但能亮。能亮一盏灯,就能让一家人晚上有点事做,让孩子能多认几个字,让女人能把线纺得直一些。”

“可是……”李瘸子犹豫,“我们自己不留着用吗?以后行动……”

“留一桶够了。”李子荣说,“一桶汽油,够我们用很久。剩下的,分给最穷的、最需要的人家。不要钱,白送。只告诉他们:这是血盟会送的。”

血盟会。这个名字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被说出来。从前他们只是自称,现在,要告诉村民了。

周铁柱忽然笑了。他拍着大腿,笑声在岩洞里回荡:“好!好主意!我们打鬼子,不光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让大家活得像个人!有光,才像个人!”

赵大锤也咧嘴笑:“我婆娘要是还活着……她最爱在灯下纳鞋底了。说灯亮,针脚才密。”

王老七抹了抹眼睛:“我闺女……跳河前那晚,还想点灯绣个荷包,说绣好了给她哥捎去。可是没油……”

岩洞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怀念,也有一种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那就这么定了。”李子荣说,“今天晚上,分油。”

天黑透后,八个人分成四组,抬着汽油桶下山。

李子荣和周铁柱一组,抬着最小的一桶——也有五十斤重。山路很难走,尤其李子荣只有一条腿,拄着树枝,另一只手和周铁柱一起抬着桶。桶很沉,绳子勒进肩膀的肉里,火辣辣地疼。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下挪。

他们去的是最穷的王家庄。这个庄子在山坳里,二十几户人家,大多是老人、女人和孩子——青壮年要么被抓了壮丁,要么死在了战场上。房子破败,像一群蹲在黑暗里的、瑟瑟发抖的动物。

第一户是个瞎眼的老太太,儿子死在徐州会战,媳妇改嫁了,留下个七岁的孙子。祖孙俩住在一间漏雨的茅屋里,晚上从来不敢点灯——不是不想,是点不起。

李子荣敲开门时,老太太摸索着出来,孙子躲在她身后,露出半张脏兮兮的脸。

“谁啊?”老太太问,声音颤巍巍的。

“送油的。”李子荣说,“能点灯的油。”

“油?”老太太愣了愣,“什么油?”

“汽油。”周铁柱接口,“味道大,但能亮。您老要吗?”

老太太的手开始抖。她摸索着,碰到汽油桶,冰凉的铁皮让她缩回手,又慢慢伸过去,轻轻抚摸,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要……要……”她哽咽着,“多少……多少钱?”

“不要钱。”李子荣说,“白送。”

他打开桶盖,用竹筒舀了一筒汽油——大约一斤,倒进老太太递过来的破瓦罐里。汽油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老太太闻了闻,咳嗽了两声,但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种干枯的、像老树皮一样的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在黑暗里格外动人。

“谢谢……谢谢……”她不停地说,眼泪流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冲出道道沟壑。

孙子从她身后探出头,小声问:“奶奶,今晚能点灯吗?”

“能,能!”老太太连连点头,“点灯,奶奶给你补衣服,补得牢牢的。”

第二户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丈夫三年前被抓去修工事,再没回来。她靠给人缝补洗衣过活,晚上常常摸黑做活,手指被针扎得全是血点。

第三户是个老秀才,私塾关了之后,他就在家教几个村里的孩子认字,不收钱,只收点粮食。但晚上没灯,只能白天教,可孩子们白天要帮家里干活,能来的越来越少。

第四户,第五户……

汽油一筒一筒地分出去。每分出一筒,就多一家人今晚能有光。每分出一筒,就多几个人记住“血盟会”这个名字。

分到最后一户时,汽油桶见了底。李子荣和周铁柱抬着空桶,走在回山的路上。

夜很黑,没有月亮。但回头看去,王家庄亮起了点点灯火。

不是很多,只有十几盏。灯很小,火光如豆,在黑暗里微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灭。但它们是亮的,实实在在的亮,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山村里,倔强地亮着。

透过破旧的窗纸,能看见灯下的景象:瞎眼老太太在补衣服,手抖得厉害,但针线在光下清晰可见;寡妇在纺线,纺车“吱呀呀”地转,线在光下拉得又直又匀;老秀才在教一个孩子写字,毛笔在纸上划出工整的笔画;还有女人在纳鞋底,老人在抽旱烟,孩子在翻一本破旧的书……

光很弱,但足够照亮这些最卑微的、最日常的、最容易被战争摧毁的生活片段。

李子荣站在半山腰,看着那些灯火,看了很久。

周铁柱递给他一支烟——是上次袭击缴获的日本烟,味道很冲。李子荣接过来,就着周铁柱的火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很呛,呛得他咳嗽,但那股辛辣的味道冲进肺里,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值得吗?”周铁柱问,也看着那些灯火。

李子荣没回答。他只是看着,看着那些如豆的灯火,在黑暗里摇曳,但就是不灭。

多年以后,当战争结束,当这片土地重新恢复平静,王家庄的老人还会记得这个夜晚。他们会坐在槐树下,摇着蒲扇,对孙辈说:

“那是民国三十三年的春天,血盟会的人送来了汽油。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点了灯——虽然味道大,烟也大,但亮啊。你太奶奶就在灯下纺线,纺了一整夜,线纺得又直又匀。你爷爷就在灯下写字,写‘人之初,性本善’,字写得工工整整……”

他们会眯起昏花的眼睛,仿佛还能看见那夜的灯火,如豆,微弱,但照亮了整个村庄,照亮了那些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的人心。

而此刻,李子荣只是站着,抽着烟,看着光。

这是他回到牛桥村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做的某件事,是有意义的。

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杀人。

只是为了让人能在夜里,点一盏灯。

做一点人该做的事。

过一点人该过的生活。

哪怕只有一夜。

哪怕灯火如豆。

但至少,亮过。

他扔掉烟头,用脚碾灭。

“走吧。”他说,“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做。”

两人抬着空汽油桶,继续往山上走。

身后,王家庄的灯火还在亮着。

像星星,落到了地上。

虽然微弱,但毕竟在黑暗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让光,漏了进来。

也让希望,漏了进来。

而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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