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对视与笑容带来的道基异动,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已平息,湖面下却暗流潜生。林辰的“观察”依旧进行,却无法再完全回到从前那种纯粹的、绝对的抽离。
他开始有意识地分析那种“暖意”。它并非灵力,也非任何一种已知的能量形式,更接近于一种……信息扰动?或者说,是苏澈那纯粹愉悦的情感波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直接作用于“道”的层面的方式,与他道基裂痕产生了共振?这个猜想过于惊世骇俗,挑战了他万载修行的根基,他将其列为待验证的最高优先级假设,却找不到任何典籍或先例支撑。
他只能更严密地监控自身与苏澈。一方面,记录道基状态,寻找规律;另一方面,仔细观察苏澈的日常,试图发现任何可能引发这种“共振”的特殊行为或状态。
日子在看似平静中滑过。柳叶巷的柳絮开始飘飞,粘在行人的衣襟上,也偶尔被风吹进旧屋敞开的窗户,落在林辰肩头,又被他护体罡气无声震成更细微的粉末。
苏澈长得越发白胖可爱,学会了翻身,咿呀学语的声音也多了起来,偶尔会蹦出模糊的“娘”、“爹”音节。他对窗外世界的兴趣与日俱增,尤其是对面那扇总是开着、里面似乎永远坐着同一个沉默阴影的窗户。他的目光时常飘向那里,有时好奇,有时懵懂,偶尔还会在李氏抱着他经过时,朝着窗户的方向伸出小手,啊啊地叫上两声。
每当这时,林辰会立刻移开视线,或干脆以极慢的速度转过身,用背影对着街道。他能感觉到那道纯净目光的追随,如同阳光执着地想要照亮背阴的角落。他应对的方式是更加彻底地“消失”——不仅仅是视觉上的规避,更是气息、存在感的全面内敛,努力让自己在苏澈的感知中“化为”窗户框的一部分,一块没有生命的阴影。
这种刻意的“规避”本身,就已经背离了纯粹“观察者”的中立。他开始有了“不愿被注意”的倾向,这倾向背后,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是一丝对那道基异动的忌惮,以及对那种陌生“暖意”的……排斥?抑或是别的什么?
平静,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中被打破。
连日的阴雨,气温骤降。苏家的屋子本就不甚保暖,苏大山在工地上忙碌,李氏忙着浆洗衣物补贴家用,一时疏忽,苏澈着了凉。起初只是打喷嚏、流清涕,李氏熬了姜汤喂下,未见好转。到了夜里,孩子发起高热,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哭声都变得嘶哑无力。
林辰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异常。
他的神识一直笼罩着苏家,苏澈体温的异常升高、心跳的加速、气息的紊乱,如同平静水面上陡然出现的漩涡,清晰无比。与此同时,他道基裂痕处,竟然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这一次,不再是暖意,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紧涩感,仿佛那裂痕本身也因某种“不适”而微微收缩。
“目标生命体征出现严重异常(高热、呼吸系统感染迹象),存活概率显著降低。” 冰冷的判断再次浮现。但这一次,紧随其后的不再是单纯的“维持观察条件”逻辑,还混杂了一丝极其淡薄的、源自那“紧涩感”的烦躁。
林辰坐在黑暗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雨点敲打着旧屋的瓦片,淅淅沥沥,衬得对面屋里孩子痛苦的哼唧和母亲焦急的安抚声更加清晰刺耳。李氏显然慌了神,姜汤无效,孩子烫得吓人,她抱着苏澈在屋里无措地走动,低声啜泣起来。苏大山还未归来。
凡人医术,对此等急症往往力有不逮。若放任,这婴孩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干预? 这个念头升起。
理由似乎很充分:维持观察对象存活是基础。但法旨明言“不得干涉其生死寿夭”。高热致死,算不算“寿夭”?若此次干预,是否算是“沾染因果”?上次干预坠落,尚可解释为修正意外,此次疾病,乃自然生理过程,干预的边界在哪里?
林辰的理性高速运转,权衡利弊。道基裂痕处的“紧涩感”持续着,并不强烈,却像一根细微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判断,让他无法像上次那样果决。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苏澈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呻吟,气息越发灼热紊乱。李氏的哭声大了些,带着绝望。
终于,林辰做出了决定。不是基于清晰的逻辑推演,更像是在那“紧涩感”和越来越清晰的、孩子生命力流失的感知共同驱使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他不能直接施法治愈,那动静太大,违背“观察”原则。但他可以……施加影响。
他抬起右手,食指对着空中虚划。没有光芒,没有波动,一道精纯至极、却又微弱到极致的月华精华,被他从穿过云层缝隙的稀薄月光中悄然剥离、凝聚。这道精华被他以神识小心操控,化为无形无质的气息,穿过雨幕,渗透进苏家的墙壁,悄然融入李氏正端着的、准备再喂一次的一碗清水之中。
同时,另一缕更细微的神念,携带着一丝宁神静气的微弱意念,轻轻拂过李氏焦虑混乱的脑海。李氏忽然觉得心头一定,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去请巷尾的陈郎中,他虽老了,治小儿发热还有些土方……” 她甚至没去想这念头从何而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将苏澈用被子裹好,冲出门去拍响了邻家的门,托人去请郎中。
而那碗融入了月华精华的清水,被李氏喂进了苏澈干涸灼热的口中。月华性寒,能略微中和炽热;其精华之力,虽不足以治愈疾病,却能温和地滋养孩子被高热消耗的元气,稳住最根本的那一口气。
做完这一切,林辰感到道基裂痕处的“紧涩感”似乎缓解了一丝,但并未完全消失。他收回手,指尖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力量消耗,而是某种……情绪的余波?
他强行压下异样,再次记录:“观察日志:第一百二十三日,子时。目标突发急症(风寒高热),生命体征恶化。评估其关联人物(母)缺乏有效处理手段,存活风险高。为避免观察进程非预期中断,采取最低限度间接干预:引导关联人物寻求凡俗医疗资源,并向目标摄入物中引入极微量中性灵气(月华)以稳定其生命基础。此举可能模糊‘不干涉寿夭’边界,但优先级低于维持观察连续性。注:干预期间及之后,道基异常反应(紧涩感)与目标痛苦状态呈相关性,具体机制待查。”
记录完毕,他闭上眼,神识却更加紧密地锁定苏家。
老郎中很快被请来,把了脉,开了几味发汗解表的草药。李氏连夜熬了,喂苏澈喝下。也许是郎中的药对了症,也许是那碗月华水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孩子自身生命力顽强,后半夜,苏澈的高热竟真的开始缓缓消退,呼吸也逐渐平稳,陷入沉睡。
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林辰的神识“看”着苏澈退烧后苍白却平静的小脸,听着李氏终于放松下来、带着疲惫的均匀呼吸,道基处那残留的“紧涩感”终于彻底消散。
一夜无眠。旧屋内,林辰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也照亮了旧屋窗台上积攒的雨痕。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和远处飘来的、苏家灶台上熬煮草药的淡淡苦涩气息。
那药香,混着昨夜雨水的湿气,氤氲在柳叶巷的晨光里,也仿佛无声地渗入了旧屋的阴影,缠绕上林辰冰冷的衣襟。
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净修长、昨夜曾引动月华、拂过凡人思绪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属于月华的微凉,和那药香的苦涩。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感受,悄然漫上心头。那不仅仅是完成了一次“必要干预”的冷静,也不仅仅是验证了道基与苏澈状态存在关联的警惕。在那之下,似乎还有别的……更柔软,也更沉重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太上剑宗某本早已蒙尘的杂书里,一句无关修行的闲笔:“世间之重,非山非海,乃人心头一丝牵念耳。”
当时他只觉荒谬无稽,此刻,这句早已遗忘的话,却鬼使神差地浮现在脑海。
牵念?
他立刻将这荒谬的念头斩灭。他只是为了观察,为了任务,为了道基。仅此而已。
窗外,苏家传来了李氏轻柔的、带着欣喜的哼唱,似乎在哄着苏醒后略显虚弱的苏澈。
林辰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孤寂的剪影。他望着对面那扇同样沐浴在阳光下的窗户,看了许久。
然后,他转身,走回屋内阴影深处,重新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一次,他调息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勉强将心神沉入那万古不变的冰冷寂静之中。而那缕苦涩的药香,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旧屋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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