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聒噪的盛夏,热浪一层叠着一层涌过老巷的青石板路,距离终翎然背着书包仓促离开的那个黄昏,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老巷里的梧桐树又粗壮了一圈,枝桠肆意地向四周伸展,遮天蔽日,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荫凉。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筛出细碎的金斑,落在被晒得微微发烫的石板路上,也落在巷口那家重新开张的小卖部的招牌上。新老板娘是个爱笑的年轻女人,眉眼弯弯,不像从前的王奶奶那样爱念叨家长里短,却有心地记住了每个常客的喜好。
夜栀夏背着洗得有些发白的书包,慢悠悠地晃过巷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里的橘子味硬糖——这是她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兜里总揣着两颗,一颗是她的,另一颗,好像一直留着,在等一个人来拿。
“夏夏,放学啦?”老板娘隔着玻璃门冲她招手,声音清亮,“还是老规矩,两颗橘子糖?”
夜栀夏点点头,露出一抹浅淡的笑,脚步没停,径直走到柜台前,掏出零钱递过去。指尖触到糖纸的瞬间,熟悉的甜香漫进鼻腔,和记忆里那个黄昏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她捏着两颗糖,没急着剥开,而是攥在手心,沿着青石板路,一步步往巷子深处走。
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尽头的老槐树,树影婆娑,树干比三年前更粗了些,树皮上的纹路深刻得像时光的掌纹。三年来,她几乎每天放学都会绕到这里,在树下站一会儿,有时是五分钟,有时是半小时,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树洞的方向发呆。
那个藏着秘密的铁盒子,还安安稳稳地躺在树洞深处。她怕盒子受潮生锈,特意找了个透明塑料袋,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又用青苔和落叶盖得严严实实。每个周末的午后,她都会带着湿巾和软布过来,把盒子掏出来,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慢慢翻看里面的东西。缺角的玻璃弹珠被她擦得锃亮,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那张歪歪扭扭的蜡笔画,边缘用透明胶带小心地粘了一圈,防止再被风吹破;还有那张写着“等我回来”的纸条,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一本泛黄的旧童话书里,连纸上的褶皱都被她用指尖一点点抚平,摸上去温温软软的,像少年当年的眉眼。
她没再主动向任何人打听终翎然的消息。林晓星偶尔会在课间提起,说听谁谁谁讲,终翎然去了很远的国家,好像是在陪他妈妈治病,那边的医疗条件更好。夜栀夏每次都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转着笔,然后轻轻岔开话题,说起班里的趣事,说起老巷里的梧桐树又长高了。她总觉得,有些等待是不需要声张的,就像老巷里的梧桐树,默默扎根,默默生长,默默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守着岁月里的那些细碎念想。
口袋里的橘子糖被手心的温度焐得融化了一点,甜丝丝的味道渗过糖纸,沾在指尖。夜栀夏停下脚步,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熟悉的甜意漫过舌尖,和小时候巷口小卖部的橘子冰棍味道很像,却又好像少了一点什么。少了蝉鸣里的嬉笑,少了少年递过来的指尖温度,少了那种两个人分吃一颗糖的雀跃。
她走到那个刻着身高线的墙角,墙面上的青苔又蔓延了几分,却依旧盖不住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还有旁边那两个小小的名字。夜栀夏踮起脚尖,把自己的指尖贴在最高的一道刻痕上——那是终翎然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印记。三年时间,她长高了不少,头顶已经超过了那道刻痕小半头。
阳光落在墙面上,那些刻痕和名字被晒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清晰得刺眼。
“这次,是我赢了哦。”夜栀夏对着墙面,轻轻说了一句,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在蝉鸣里,像一句无人知晓的秘密。
她蹲下身,把另一颗没剥开的橘子糖,轻轻放在了刻痕旁边的青苔上。
就像小时候那样,每次比身高,输的人,都要给赢的人留一颗糖。
风穿过槐树枝桠,带来一阵聒噪的蝉鸣,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应和。巷子里的住户陆续下班回家,饭菜的香气混着傍晚的微风飘了出来,有糖醋排骨的甜香,有番茄炒蛋的酸甜,还有绿豆汤的清冽。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嬉笑打闹声,和三年前她与终翎然的笑声,渐渐重合。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边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色,也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夜栀夏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裙摆上的灰尘,转身往家走,脚步轻轻的,踩碎了地上的金斑。
她不知道终翎然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他会变得很高,或许他的口音会带上异国的腔调,或许他会忘记老巷里的梧桐树,忘记槐树下的铁盒子,忘记那张写着承诺的纸条。
但她知道,老巷还在,槐树还在,橘子糖的味道还在。
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约定,也还在,在蝉鸣里,在树影里,在她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安静地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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