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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冰发生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周四深夜。

那天我加班到十一点半,为一个新区规划项目赶制最后的高程分析图。办公室只剩我一人,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屏幕上等高线密密麻麻,像大地的指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陆志的消息——罕见地,他主动发来:

“还在单位?”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五秒,回:“嗯,加班。你呢?”

“在家。”停顿几秒,“弄完了吗?”

“快了,半小时。”

“嗯。”

对话本该到此结束。但十分钟后,他又发来:“下雨了,带伞没?”

我看向窗外,真的下雨了。冬夜的雨细密无声,在玻璃上划出凌乱的水痕。

“没带。”我回,“没事,打车回。”

这次他没回。我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已经散了。手指机械地操作软件,眼睛却不时瞟向手机屏幕。那个小小的绿色图标安静着,没有再亮起。

十一点五十分,我保存文件,关电脑。走到单位门口时,雨下大了,地面已经湿透,反射着路灯破碎的光。

然后我看见了他。

陆志站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屋檐下,黑色羽绒服裹得严实,手里拿着一把伞——是我的那把深蓝色折叠伞。他低着头看手机,屏幕光映亮下巴的线条。

我愣在原地。雨声哗哗,车辆驶过溅起水花,世界喧嚣,但我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身影。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抬起头。隔着雨幕,我们的目光对上。他举起伞,示意了一下。

我跑过去,没顾上躲水洼。跑到他面前时,头发已经湿了,眼镜片蒙上水雾。

“你怎么来了?”我喘着气问。

“顺路。”他说得简单,撑开伞,“走吧,车在那边。”

那把伞不大,我们不得不靠得很近。他的手臂贴着我的,羽绒服面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雨敲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某种心跳的节奏。

上车后,暖气开得很足。我摘下眼镜擦拭,听见他问:“吃饭了吗?”

“没。”

他发动车子,没说话。我以为这就结束了,但他开的方向不是回家。

“去哪?”

“有家面馆还开着。”他说,“我也没吃。”

我重新戴上眼镜,看向窗外。雨夜的街道空旷,霓虹灯在水洼里扭曲成斑斓的色块。车内很安静,只有雨刷器规律的摆动声。

那家面馆在一条小巷里,店面很小,只摆得下四张桌子。老板认识陆志,看见我们进来,笑着点头:“陆老师来了?还是牛肉面?”

“嗯,两碗。”陆志脱下羽绒服搭在椅背上,“一碗不要香菜。”

他记得。这个细节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等面的时候,我们相对无言。陆志看着手机,我看着他。灯光下,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巴冒出胡茬。最近他好像瘦了,锁骨在毛衣领口下显得更突出。

“最近很忙?”我忍不住问。

“嗯。”他抬眼,“巡演的歌单要定,还要改几首编曲。”

“顺利吗?”

“还行。”

又是这种对话。一问一答,简洁到吝啬。但至少,他今天出来了。至少,他记得我不吃香菜。

面上来了,热气腾腾。老板特意给我那碗加了卤蛋:“送你的,看你瘦的。”

“谢谢。”我笑了。

我们埋头吃面。牛肉炖得很烂,面条筋道,汤头醇厚。吃了几口,身体慢慢暖起来。我偷偷看陆志,他吃得很认真,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眼睛。

“你最近,”他忽然开口,没抬头,“工作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还行。手上有个新区的项目,挺复杂的。”

“测绘?”

“嗯,地形测量。那块地以前是沼泽,高程数据乱七八糟,得反复核对。”

他点点头,没再问。但主动问工作,已经是他最近少有的“关心”了。

吃完面,雨小了些。我们走回车上,陆志发动引擎,却迟迟没开。

“林泓。”他看着前方,雨刷器把雨水扫开,视野清晰又模糊。

“嗯?”

“那首曲子,”他说,“《给测绘员的黄昏奏鸣曲》,我重编了。”

我心跳快了一拍:“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他顿了顿,“加了点东西。你想……听听吗?”

这是邀请。不是客套的“你可以听听”,是认真的“你想听吗”。我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想。”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调转车头,往家的反方向开。我认出来,那是去音乐学院的路。

深夜的校园寂静无人。教学楼只有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陆志用学生卡刷开侧门,领我走进去。走廊很长,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

还是那间琴房。顶层最里面,窗户对着老槐树。陆志打开灯,昏黄的灯光洒下来,钢琴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在琴凳上坐下,手指放在琴键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开始弹。

还是那个旋律——我第一次在琴房听到的,温柔得像月光流淌的旋律。但真的不一样了。他加了新的声部,像暗涌的河流在月光下流动;加了细碎的音效,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加了一段……像测绘仪器发出的电子音效,嘀嗒,嘀嗒,精准而克制,却莫名温柔。

我靠在门框上听着。琴声在狭小空间里回旋,包裹着我。我能听出他手指的力度,能听出踏板踩下的时机,能听出那些细微的犹豫和坚定。

这不再是简单的告白,这是一次……解释。用他的语言,解释那些他说不出口的东西。

一曲终了,余音缓缓消散。陆志的手还放在琴键上,背对着我。

“这段,”他声音很轻,“是那天在旧厂房,你报数据的声音。我录下来了,做了采样。”

我愣住了。那个雨天的午后,我站在破旧的车间里,流畅地报出建筑尺寸。他当时在录音,我以为只是录环境音。

“为什么?”我问。

陆志转过身,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因为……”他停顿很久,“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可以这么……严丝合缝地对接。”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看见他睫毛的颤动。

“林泓,”他说,“我知道我最近……很糟。”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压力大的时候,就会这样。”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缩回自己的壳里,不想说话,不想见人,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但我不知道……怎么出来。”

“你可以告诉我。”我说。

“告诉你有用吗?”他苦笑,“告诉你了,我还是那个样子。你还是会难受。然后你难受,我更想躲。恶性循环。”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沉重。这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的模式,承认它伤害了我。

“那你现在为什么说了?”我问。

“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今天下午,我写那段新编曲的时候,怎么都写不好。我弹了无数遍,都觉得不对。然后我放了你的声音采样,那个‘长36米24,宽18米12’……突然就对了。”

他看向我,眼睛在昏黄光线下亮得惊人。

“林泓,我需要你。”他说得很艰难,像在承认什么羞耻的事,“不只是需要你配合我,迁就我。是需要你的存在,来……校准我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锈死的锁。我看着他——这个骄傲的、固执的、把完美主义当铠甲的人,此刻剥开了一小片铠甲,露出里面柔软脆弱的部分。

“陆志。”我叫他名字。

“嗯。”

“我也需要你。”我说,“但我不需要你完美,不需要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做。我只需要你……偶尔打开门,让我知道你还在里面。”

他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我的脸。指尖冰凉,但触感真实。

“我今天,”他低声说,“不是来道歉的。我知道道歉没用,下次还会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看见了。看见你在努力,看见你在难受,看见你在等我开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我咬住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还有,”他继续说,“那首新歌,我报给巡演歌单了。名字叫《误差修正表》。如果你愿意……巡演的时候,我想在屏幕上放你的测绘图纸。声音和图像,一起。”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点头,用力点头。

他把我拉进怀里。这个拥抱很紧,紧到我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急促而有力。我脸埋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着钢琴松香和洗衣液的味道。

“林泓,”他在我耳边说,“给我点时间。我不知道能不能变好,但……我想试试。真的试试。”

“嗯。”我哽咽,“我也试。”

我们在琴房里抱了很久。窗外,雨彻底停了。月光从云层后露出来,照亮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世界安静得像一首歌结束后的那个休止符——短暂,但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张力。

回家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但气氛不一样了。不是那种紧绷的沉默,是一种……疲惫但平和的安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虽然还有余波,但已经看见了平静的可能。

到家已经凌晨两点。陆志洗漱完,躺到床上时,没有像往常一样背对着我。他平躺着,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

“睡吧。”他说。

“嗯。”

那一夜,我睡得特别沉。没有梦见被遗忘的童年,没有梦见空荡荡的房子。只梦见一片平静的水面,我和陆志坐在一艘小船上,他弹琴,我测量水深。数据可能不准,旋律可能走调,但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朝着同一个方向。

第二天早上,阳光很好。

我醒来时,陆志已经起了。厨房传来煎蛋的声音,还有他哼歌的声音——很小声,不成调,但确实是哼歌。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系着围裙的背影。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了层金边。

“早。”他说,没回头,“早餐马上好。”

“今天不练琴?”我问。

“晚点。”他把煎蛋装盘,“上午要去见个制作人,聊巡演的事。”

“要我陪你吗?”

他转身,把盘子递给我:“不用。你昨天加班到那么晚,今天好好休息。”

很平常的对话。但语气不一样了。没有了那种防御性的冷淡,多了点……温度。

吃早餐时,陆志主动说起了巡演的计划——哪些城市,哪些场地,哪些歌要改。我听着,偶尔提建议。气氛轻松得像……普通情侣的早晨。

但我知道,这不是突然的痊愈。这只是破冰,是裂缝里透进的一点光。陆志还是那个陆志,回避型依恋不会因为一次深夜谈话就消失。他今天可能会好,明天可能又会缩回去。

不过,这点光够了。足够让我重新呼吸,重新看见颜色,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

因为他说得对——我不能指望他变好,但我可以自己变好。ENFP最擅长什么?最擅长在废墟上种花。

送他出门后,我回到书房,打开电脑。不是工作文件,而是一个新建的文档。标题是:“2026,我的生活”。

我开始写计划。不是关于陆志的,是关于我自己的:

1. 工作:申请参与那个跨省的智慧城市联合项目,虽然要经常出差,但能学到新技术。

2. 兴趣:报个周末的声学基础课程——既然对声音敏感,不如系统学学。

3. 健康:重新开始晨跑,不再因为等陆志起床而打乱作息。

4. 社交:主动联系那几个很久没见的大学同学,约饭,哪怕只是闲聊。

写完后,我看着屏幕上的字,忽然觉得……轻松了。不是放弃陆志,是把自己的重心,从“我们”挪回“我”。

下午,我去书店买了声学入门的教材。坐在咖啡馆里翻看时,周牧打来电话:

“林泓!陆志跟你说了没?巡演赞助谈下来了!”

“真的?”我笑了,“恭喜。”

“多亏了你。”周牧声音兴奋,“那个制作人看了陆志的新编曲,特别感兴趣。说‘测绘+音乐’的概念很新颖,愿意追加投资。”

“那是陆志的才华。”

“但你给了他灵感。”周牧顿了顿,“你俩……好点了?”

“嗯。”我看着窗外的阳光,“好点了。”

“那就好。对了,下周末乐队要去郊区拍宣传照,你来吗?陆志让我问你。”

“来。”我说,“当然来。”

挂断电话,我继续看书。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书页上,字迹清晰温暖。咖啡馆里放着轻音乐,是钢琴曲,温柔得像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前路还长。知道陆志的回避不会消失,知道我的焦虑还会被触发,知道我们可能还会经历无数个“三个小时不回消息”的夜晚。

但至少今天,我们都在试着修正误差。他在学着开门,我在学着不把全部重量都靠在门上。

这就够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陆志发来的照片——制作人工作室的调音台,密密麻麻的旋钮和推子。

配文:“有点复杂。”

我回:“你能搞定。”

他回了一个简单的笑脸表情。

我看着那个表情,笑了。收起书,结账走出咖啡馆。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剧情里,甜蜜的,苦涩的,正在修复的,准备放弃的。

而我的剧情,在这一章里,暂时转了个弯。从渐行渐远的平行线,变成了小心翼翼试图靠近的弧线。

虽然不知道弧线最终会画成什么形状。

但至少,笔还在我手里。

至少,我重新有了画下去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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