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
一个有营养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4章

离开昌南镇那股永不消散的窑烟与瓷土味,空气渐渐清冽起来。山势重新变得峻拔,但与武夷山那种苍翠绵延不同,此处的山,轮廓更清晰,石骨嶙峋,仿佛被巨斧劈砍过,带着一种沉默的威严。云雾时常在半山腰徘徊,将山巅托举得如同悬浮的仙境。

这便是庐山。

契此沿着古驿道向上。路旁渐多摩崖石刻,字迹或遒劲或飘逸,大多高悬,记录着历代文人墨客、高僧羽流的履痕。香客与游人比山下多了起来,多是前往东林寺、西林寺或探访白鹿洞的书生。山风浩荡,松涛如海,涤荡着从尘世带来的疲惫与污浊。

东林寺在山之西北麓,背倚香炉峰,面对虎溪。未近山门,已闻钟磬梵呗之声,清越悠扬,与松风泉响交织。寺宇恢弘,虽历经战乱,依旧气象庄严,飞檐斗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确有一方净土的气度。

契此风尘仆仆,一身破旧僧衣,肩扛布袋,站在巍峨的山门下,与周遭香客整洁的衣冠、寺僧肃穆的威仪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知客僧是个面容严整的中年僧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眉头微蹙,但仍合十问道:“阿弥陀佛。这位师兄从何而来?挂单还是参访?”

“云游僧契此,自闽浙而来,慕东林净土宗风,特来参学。”契此还礼。

知客僧见他言语清晰,并非痴傻,略放松些,但仍道:“本寺近有讲经法会,四方大德云集,挂单寮房吃紧。师兄若只是路过参访,不妨随喜听经,若要挂单……”

“无妨,”契此笑了笑,“听闻东林寺乃慧远大师道场,‘虎溪三笑’佳话流传。贫僧不挂单,只在寺外周匝走走,沾些慧业。”

听他说出慧远与虎溪典故,知客僧面色稍霁,点头:“师兄请自便。只是寺内讲经重地,请勿喧扰。”言语间,仍将他视为寻常游方僧,甚至略带一丝“勿扰清静”的疏离。

契此不以为意,谢过知客,却并未立刻离开山门,反而就在山门外一侧的古松下盘膝坐下,解下布袋置于身旁。他并不闭目诵经,也不东张西望,只是静静坐着,看着山门出入的僧俗,听着里面传来的隐约诵经声。

这一坐,就是半。

起初,无人留意这落魄僧人。但时间久了,进出的僧侣、香客不免侧目。有好奇者上前搭话,契此便随意应答几句,言语平常,甚至有些颠三倒四,问及佛法,却往往答非所问,或是一笑置之。渐渐地,有人觉得他痴,有人觉得他怪,也懒得理会了。

午后,讲经法会间歇,僧众暂歇。一位身披赤色袈裟、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僧,在几位弟子的簇拥下走出大殿,似乎要透口气。他便是东林寺当代住持,律宗大德宏远法师,以持戒精严、辩才无碍著称。他一眼便看到了山门旁古松下那突兀的身影,以及那只醒目的布袋。

宏远法师脚步略顿,低声问身旁弟子:“那是何人?为何坐于山门之外?”

弟子忙道:“回禀师父,是个游方僧,自称契此,来自南方,说要参学,却又不入寺挂单,在此已坐了半,言行……略显怪异。”

宏远法师眉头微皱。他平生最重威仪戒律,见契此衣着邋遢,行为随意,心下先有了三分不喜。又闻其言行怪异,恐其惊扰香客,或是什么外道邪徒,便迈步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宏远法师在契此面前站定,声音沉稳,却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位师兄,既来参访,何不入寺?在此久坐,所为何来?”

契此这才抬眼,看着眼前这位法相庄严的大德,脸上露出那副惯常的、似乎毫无心机的笑容:“寺内讲经,规矩大;山门外松风好,自在。贫僧坐这里,听听风,看看云,也听听贵寺的经声梵呗,岂不两便?”

这话说得随意,甚至有些轻佻。宏远法师身后弟子已面露不悦。宏远法师涵养极深,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听闻师兄来自南方,一路行来,可见佛法在民间如何?”

“佛法?”契此挠了挠光头,似乎在认真回想,“有的地方,佛法在经卷里,和尚念得响亮;有的地方,佛法在米缸里,百姓求个肚圆;还有的地方……”他拍了拍身旁的布袋,“佛法在这口袋里,装些冷热酸甜。”

宏远法师目光一凝:“师兄此言差矣。佛法是解脱之道,是戒定慧三学,庄严殊胜,岂是‘冷热酸甜’可以比拟?更不可随意‘装入口袋’,此乃轻慢三宝!”

契此“哦”了一声,并不争辩,反而指着山门内巍峨的大雄宝殿,问道:“那请问大和尚,殿里那尊佛像,是佛法否?”

“佛像乃表法之身,见像如见佛,自然是佛法庄严所在。”

“那好。”契此忽然站起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起地上的布袋,迈步就向山门内走去。

“师兄且住!”宏远法师和弟子们连忙阻拦,以为他要擅闯。

契此却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中央停住了。他转过身,面对追来的宏远法师等人,又看了看殿内那尊金身巍峨的释迦牟尼佛像,脸上笑容扩大。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做了一个让全场瞬间死寂、继而哗然的动作——

他双手抓住布袋底部,猛地向上一抖,将整个布袋张开,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朝着大殿方向,凌空一兜!动作夸张,仿佛要将那整座殿堂、那尊巨大的佛像,都装进他的布袋里去!

“你!狂徒!安敢如此!”宏远法师身后一位年轻弟子气得脸色发白,厉声呵斥。其余僧众、香客也纷纷围拢,指指点点,面露愤慨或惊骇。

宏远法师本人也是须发微张,但他强压怒意,死死盯着契此,想看这狂僧到底意欲何为。

契此做了那个“兜装”的动作后,便停了下来,布袋依然拿在手中。他环视周围愤怒的人群,最后目光落回脸色铁青的宏远法师脸上,笑容不减,慢悠悠地问道:

“大和尚,您看,贫僧这布袋,方才可曾‘装’了佛像?”

宏远法师怒道:“佛像庄严,屹立殿中,岂是你这区区布袋所能装?此等行为,荒诞不经,亵渎至极!”

“哦?”契此歪了歪头,一脸疑惑,“既然装不了,那大和尚方才为何动怒?又说贫僧‘轻慢三宝’?”

他上前一步,将布袋随意地往地上一墩,指着它:“在您看来,佛像是佛,布袋是俗物,俗物试图‘装’佛,便是亵渎,对吧?”

宏远法师冷然:“自然!”

“那好。”契此忽然提高了声音,盖过了周围的议论,“请问大和尚——佛看这布袋,是什么?”

宏远法师一怔。

契此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在佛眼中,山河大地、草木蝼蚁,无非佛性显现。这布袋,是棉麻所织,亦是因缘和合,其性本空。佛看它,是佛耶?非佛耶?”

他又转向周围众人:“诸位再看,在你们眼中,这布袋是布袋,佛像是佛像,一卑一尊,泾渭分明,所以贫僧用布袋去‘装’佛像,你们便觉得荒诞、亵渎,对不对?”

众人默然,但眼神中的认同显而易见。

契此点点头,忽然弯下腰,再次抓起布袋。这一次,他没有做“装”的动作,而是直接将布袋提起,双手一展,将它像一项帽子、或者说像一件简易的“法衣”,凌空往自己头上一套!

粗糙的布袋罩住了他的光头和上半身,使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站立的口袋。

然后,他那闷闷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布袋里传出来:

“现在,佛(像)看它是‘亵渎’,你们看它是‘狂诞’。而它自己——套在贫僧头上——看你们,又是什么?”

他顿了顿,让这怪异的问题在寂静中发酵。

“是你们着了‘佛像’的相,还是贫僧着了‘布袋’的相?亦或是,”他猛地将布袋从头上扯下,露出那张笑容可掬、却目光清澈的脸,一字一顿道:

“我们都着了‘分别’的相?”

山风骤停。

广场上一片死寂。唯有殿角铜铃,被风尾扫过,发出“叮”的一声清响,格外刺耳。

宏远法师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身后的弟子,有人陷入沉思,有人依旧愤懑,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驳。周围的香客信众,更是面面相觑,似懂非懂。

契此将布袋重新甩上肩头,拍了拍,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和言语,不过是拂去了一点灰尘。他对依旧石化的宏远法师合十,微微躬身:

“大和尚持戒精严,辩才无双,贫僧佩服。只是这‘戒’,若是戒得心外无一物,却戒不掉心头‘尊卑佛俗’的分别念,这‘辩’,若是辩得倒三藏十二部,却辩不破自己眼前一层‘相’的纱……终究是,说食不饱啊。”

说完,他再不看众人反应,转身,背着那只惹祸的布袋,施施然朝着寺外走去。步履轻松,甚至有些蹦跳的意味,与这庄严肃穆的千年古刹,再次形成刺眼的对比。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山下的石径尽头,广场上的沉寂才被打破。议论声嗡嗡响起,有指责,有惊疑,有深思。宏远法师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望着契此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最终只是低声对弟子道:“今讲经,暂停。都……回去自省吧。”

是夜,庐山云雾更浓,将东林寺深深包裹。

契此没有下山,而是在离东林寺不远、靠近虎溪的一处山林空地上露宿。此处相传便是当年慧远大师送别陶渊明、陆修静,止步不过溪的“三笑处”。溪水潺潺,在夜色中闪着微光。

他燃起一小堆篝火,不是为了取暖,更像是为了照亮这小小一方天地。火光跳动,映着他平静的脸和身旁的青灰布袋。

他没有诵经,也没有打坐,只是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白山门前的激辩,那如的惊怒与最终的哑然,仿佛都随着虎溪的水声流远了。

忽然,他似有所感,转过头。

溪流对岸,雾气最浓处,隐约有一个身影。不是实体,更像是由流动的雾气和溪畔清辉凝结而成的一个虚淡轮廓,宽袍大袖,气度超然,面目模糊,却有一双温润睿智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与夜色,正静静地望着他。

没有言语。

但那目光中,没有宏远法师的惊怒与评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与一丝淡淡的、了然的……笑意。

契此心中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对着那虚影,合十,深深一礼。

虚影微微颔首,随即,如同被一阵无形的清风吹散,化作缕缕雾气,融入庐山亘古的夜色与溪声之中,再无痕迹。

是梦?是幻?还是这灵山圣水,千年慧业凝聚的一瞥?

契此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重新坐回火堆边,将布袋抱在怀里。火焰噼啪,溪声淙淙,松风过耳。

良久,他对着布袋,也对着这片天地,低声自语,像是说给刚才那虚影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过了此溪是红尘,红尘深处也是溪。”

“原来,戒律在心头,净土在脚下。分别即执着,一笑可破之。”

“慧远大师,您当年不过此溪,是戒律,也是洒脱。晚辈今布袋套头,是狂诞,也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只是将怀里的布袋抱得更紧了些,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纯粹的、孩子般的笑容。

篝火渐熄,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庐山沉入酣眠,唯有虎溪水,不舍昼夜,流向未知的山外红尘。

而那只布袋,静静依偎在主人怀中,仿佛也装下了这千年一瞬的禅机与明月清风。

(第二卷 第三章 终)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